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六十一章 心中的伤痛,谁人堪解
    “不止刀谱不能烧不能埋,”

    老韩一指他身后。安生顺势回头,见壁上悬着一柄铜装长刀,与画中所绘竟有几分雷同。“连那把老爷子的佩刀修罗刀也得为阿呆留下。如果不再让他用天残魔剑,咱们总得替他想撤不是?这一路凶险尚多,我们不能把宝压在同一处。修罗刀给阿呆护身,你带着这两本刀谱,老爷子未完的刀谱就由我收着,反正总得有个人先读懂了。才能传授这给阿呆。除非咱们三个太倒霉,给人一把通杀了,要不至少也有一个能回到无双城,老爷子的遗惠不至泯没。”

    他将整条手稿层层对叠,褶成了烧饼大小,取出了另一只油布包封存妥当,藏如贴身的内袋里。安生犹豫一下,终于还是接过装有那两部刀谱的油布小包,也收进了贴肉的衣袋,再重新装束好腰带。

    “你呀,真是个死脑筋。”

    老韩笑他:“偷抢固然不对,真到了舍生救死的紧要关头,便是窃国夺位你也得做。人生在世。讲原则当然是好,但是有句话叫有所为有所不为,要怕污了双手,啥事也别想干。”

    安生苦笑道:“我说不过你。”

    见老韩还在东翻西找,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便将壁上的修罗刀摘了下来,道:“我去瞧瞧阿呆,顺便拿到给他。你……也别翻太久,怕是真要变贼。韩秋色不由失笑,呸呸两声,继续翻箱倒柜。

    阿呆已不在小屋里,安生在茅舍后的悬崖边寻到了他。

    崖畔隆起一座土塚,插着一片削平的银桦木,白烁烁的面上却无只字。安生心念一动,会过意来:阿呆的手不方便,不能做写字之类的精细活,勉强刻上老爷子的名字,只怕字迹也不好看,不如留白。

    他跪倒阿呆身边,恭恭敬敬地向土塚磕了三个响头,合什默祷:救苦救难的龙神,请接引老爷子早登极乐,来世清静无垢,得享大福,莫要再入轮回受苦。虔祝完毕,又伏地磕头。

    阿呆只是呆呆坐着,面无表情,谁也不知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是老爷子的佩刀。”

    安生将“修罗刀”放在他手边。“老韩说了,要你拿这把刀替老爷子报仇。我们还找到老爷子的刀谱心诀,等老韩融会贯通,便传授与你。华太医说了,天残有违天道,你只要再持握一次,后果将不堪设想。”

    阿呆木然接过,缓缓抽出半截刀身,鞘、锷的铜绿之间,顿时映出一泓雪亮。

    修罗刀离鞘,他双手握柄,刀尖抵住光洁的桦木空牌不住轻颤,银白色的细碎木屑犹如雪花簌簌而落,却始终无法利落刻下。僵持片刻,刀尖斜斜往下一拖,刀痕如蚯蚓般扭曲丑陋,竟连一个字的起笔也无法顺利完成。

    阿呆忽然激动起来,仰头嘶嚎,声音嘶哑如兽,令人不忍卒听。

    韩秋色闻声奔来,却见阿呆拖着修罗刀,旋身大扫大划,拖得沙石激荡,犹如走马;烟尘散去,地上写着大大的“云鹤”二字,每字约莫一丈见方,仿佛非得这尺寸,才能让他无力的双手刻落笔画,不致歪斜。

    阿呆两肩垂落,颓然跪倒,“锵!”

    一声轻响,修罗刀脱手坠落。

    安生心中不忍,弯腰替他把刀拾了起来。

    “这是……老爷子的名字么?“阿呆生硬地点了点头,目光空洞,仿佛怎么也流不出眼泪。

    他的泪早已流干。现在活着的,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韩秋色远远望着,神情十分复杂,片刻才摇了摇头,施展轻功沿来时的小路掠向崖下,并未惊动屋后二人,敏捷如鹰的魁梧身形闪入林间,霎时不见。

    安生却明白阿呆的意思,用刀尖在一只木牌刻下了老爷子的名讳刻上,才刀退入鞘中,捧还阿呆。

    “我和老韩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手,让你能练武功。或许在手刃仇人之前,你可以亲手为他刻块新的墓碑。”

    安生看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这是阿叔跟我说的。”

    他跟阿呆描述阿叔的样子,说阿叔尽管只有一条胳膊,在安生心中,阿叔确实全天下最好的铁匠,打铁的功夫连天字号的首席蒋干也比不上。“百花轩冷二掌院的那柄寒霜剑,便是出自阿叔之手。我拿着同魔剑对砍几次,丝毫不落下风。”

    “老爷子舍身救你,你如果活得不好,怎么对得起他们?”

    安生握住他的双手。“你要打起精神。无论如何,还有我和老韩,我们都会帮你。”

    “为什么?”

    “嗯?”

    安生瞧得一愣,一下子每明白过来。

    阿呆面无表情,飞快的打着手势。

    “你们,为什么要帮我?我的血海深仇,关你们什么事?”

    “路见不平,本来就该拔刀相助。况且,我们是朋友啊!”

    安生想了一想,补充道:“老爷子和姑娘,也是这样的心情吧?”

    “或许他们错了。或许,你们通通都错了.”阿呆嘴角微斜,笑得却很苦:“我是个双手俱残的废人,什么都做不了;收容过我的人,下场一个比一个更凄惨,若不依仗天残那种妖魔鬼物,还谈什么报仇?不过是一场笑话!

    “我只要天残,就够了!杀他之后,我也不想活了。当日若非是你,我早就亲手将那厮杀死;你那天既然出手阻止了我,现在还说什么帮忙,说什么朋友!真要报仇,给我天残就好!”

    他豁然起身,将修罗刀高举过顶;安生福至心灵,连忙一把拉住。谁知阿呆胳膊虽细,以安生的天生神力,一扯之下非但未能将它拉住,指尖反被一股柔韧之力震开,猛然想起老韩之言,心念电闪:“莫非……这就是什么”道门圆通之劲“?微怔间,阿呆已甩开握持,猛将修罗刀抛下山崖!

    安生扑救不及,不禁恼火,回头怒道:“这是老爷子的遗物,你怎能如此对待恩人!”

    阿呆面目僵冷,单薄消瘦的胸膛不住起伏,双手飞快交错:“人都被我害死了,留刀又有何用?”

    安生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他不是你害死的,害死老爷子的是恶魔、是阳顶天,不是你!他救你是处于善意,他照顾你,是因为你们彼此投缘,那是他的好心、他的情谊、他的选择!你不要用因果命数的郎中之说,来污蔑对你这么好的人!”

    阿呆嘶声嚎叫,用力一挥,一股淳厚劲力应手而出,两人猛然分开,双双坐倒。

    安生这辈子还没有被人一推即倒的经验,失足顿地,益发恼怒;撑地一跃而起,还想再跟他议论分明,谁知道阿呆却闭眼抱头,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两人推搪拉扯,胡乱扭打了一阵,终究还是安生的怪力占了上风,抓着双腕猛将阿呆压按在地上,翻身跨骑在他的腰腹之间,两人贴面喘息,犹如小孩斗气打架。“你把眼睛睁开……给我把眼睛睁开!”

    安生怒道:“这样耍赖算什么?睁开眼来!”

    阿呆自是听不见,双脚乱踢,奋力挣扎。忽然锵的一声,一物飞上断崖,差点砸中阿呆的脑袋;震动所及,两人一齐转头,竟是方才坠落崖底的修罗刀。正自错愕,一双毛茸茸的黝黑大手已然攀上崖边,老韩顶着满头落叶断藤冒出脑袋:“妈的!是谁乱丢刀子,险些要了你老子的命……我的娘啊!原来你们也爱这调调!”

    安生、阿呆连忙起身,双方均是余怒未消,谁也不搭理谁。

    韩秋色抱胸啧啧,一双贼眼往来电扫,斜眼冷笑:“好你个小子!居然是杆双头枪,女的也捅男的也捅,老子不过下去瞧瞧,你们居然就好上了。要是胡天胡地也不打紧,扔把刀子下来灭口,未免太不厚道,老子连女人都没和你抢过,难不成跟你抢男人?”

    安生怒道:“老韩,你还胡说!”

    韩秋色难得看他大发雷霆,仿佛看见了什么新鲜事物,抱臂呵呵不止,怪有趣的上下打量。安生被他瞅得不自在,怒气稍平,想想也不关老韩的事,说来还要感谢他捡回宝刀,忽然转念:“是了,老韩,你怎么跑到崖下去了?底下有什么东西?”

    “我去找那厮的尸身。”

    韩秋色耸肩道:“被野兽咬得四分五裂、肚破肠流,不过头脸尚在,虽然烂的泛紫发黑,骨相确是海外昆仑奴的模样。”

    他顿了一顿,转头直视阿呆:“我不是不相信你,一定要问清楚。以你的身体状况,决计没有一刀砍死那厮的能耐,你是不是想告诉我,那是天残附体所致?”

    秋月姑娘被魔剑附体时,我俩也打她不过,安生忍不住提醒。

    韩秋色淡淡一笑。

    “那是当然。但秋月姑娘若有他一半的根基,当日在烽火台,你和我大概难以幸免。我练得也是道门内功,内息征候一望便知。阿呆,我观察你行走,坐卧,甚至运用肌力的姿态多时,这点你毋须瞒我。

    “此外,你一刀砍开了那厮的胸骨肌肉,进刀或可凭蛮力,拔刀却必须依赖巧劲,若凭气力硬拔出刀来,尸体上必留痕迹。或许天残给了你杀死昆仑奴、逼退阳顶天的刀法,但无法给你须苦练数年方有小成、法门秘而不宣的道门圆通劲。那也不是你龙王祠的祖传武功,是不是?”

    阿呆喘息渐平,沉默半晌,终于摇了摇头。

    “是一个女人教我的。”

    他迟疑了一会儿,双手连挥:“我也不确定是武功。偶尔身体不适或精神萎靡时,照着做会好很多。”

    “所以,你也不知道是什么武功?”

    “我不知道。”

    韩秋色一撩衣摆,拉开马步功架,竖掌一立:“来你推我一下“.阿呆犹豫片刻,双手抓着老韩的手掌使劲推,无赖却如蜻蜓撼柱,却是连老韩的发毛都没多晃一下。老韩见他推得脸色发白,咧嘴一笑:“好了,好了,别试啦。“说着便要起身,阿呆正要松手,韩秋色突然一勾一送,使了个擒拿手法,眼看便要将他拖到。安生眼尖窥破,急到:“老韩!你…“语声未落,阿呆却双臂横栏,画了个圆圈,顺便勾转,坐倒之前及时被老韩拉住,连他自己也颇为惊讶,看看老韩,又低头看看脚尖,皱眉回想着方才兔起雀落的一瞬间,身体到底作了什么反应。

    “舍己从人,天方地园,未及动念,劲发于前。”

    韩秋色替他拍去衣上尘土,笑着对安生说,“便在道缘山总坛,内功有这种造诣的弟子,双手十指都用不完。阿呆练的这门内功很是高明,也是他无心无念,暗合道发自然的路子,若为他打通了双手的筋脉,再点拨一路上乘的刀剑外功,只怕你现下打他不过!”

    安生闻言大喜,脱口欢叫道,“那真是太好了”

    老韩往他脑门敲了个暴栗,笑骂道“喂喂,你话不要只听一半啊,打通双手筋脉,你以为是上馆子吃饭那么简单,我会带他走趟血衣谷,请求医圣施救,莫说那厮脾气古怪,有些……呃,不怎么体面的嗜好,便是他肯施救,这种事情可没包生儿子,治不治得好,尚在未定之天”

    安生笑道:“就算只有一线希望,总是好的。”

    老韩刻意微微转身,背对着阿呆。淡淡道:“是么,治好双手,才是痛苦的开始,你以为练上乘武功就像吃饭喝水,有付出就有收获莫。或许对阿呆来说,这些原是毫无意义,他要的只是那柄天残,完了恩仇此身随去,对世间一点依恋也无,又何必多吃这些零碎苦头。”

    安生一时默然,无言以对。

    “好啦,上路罗!”老韩拍拍他的肩膀,率先扛着双剑向山下走。“阿呆,咱们改天再找个时间回来,给老爷子扫墓,前前后后好生整理一翻,也算是尽了一份心,今儿不是时候,万一阳顶天大队杀来,那可麻烦之至”

    阿呆不置可否,沉默一会儿,低头迈开步子,也跟着往山下走,竟未回头再看一眼,安生追上前,将修罗刀塞到他手里,确定他看着自己的嘴唇,才缓缓说道:“这刀或许不如天残,杀不了阳顶天,你带着在路上防身,总比匕首强。”

    阿呆捧着铜绿潺烂的修罗刀,肩头微微颤抖,猛一抬眼,竟然开口说话。

    “我……不……怕……死!”

    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出口犹如兽咆,语调暗哑之离,难以竹听,但唇型咬字却是清清楚楚,半点也没错。这次安生却没生气,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你不怕死,怕的是活下去,因为活着很苦很艰难,你要花很多力气,吃很多苦头,才能够说服你自己,他们舍命救你是件有意义的事。这比死,要艰难得多了。”

    说完,头也不回追上老韩,经往山下走去。

    阿呆抱着刀,怔怔呆立在满地腐叶的光秃林经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跪地豪泣起来,瘦小单薄的身子吼得前仰后俯,频频以首撞地,似要将满腹痛苦一股脑儿发泄殆尽。然而他依旧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在那个属于他的血色夜晚里,阿呆已流尽最后一滴眼泪,今生,他将再也无法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