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六十章 旧地重游,噩梦连连
    原来阿呆自从云上楼昏迷后,得华太医的悉心调治,前日即便苏醒,身子虽然虚弱,神志却十分清楚。老韩一连两天都去看他,纵无安生的《残语》手语居中翻译,两人整天相对无言,倒也混了个脸熟。

    花灵蝶有先见之明,特别安排了这辆蓬车,并要求韩秋色保护阿呆,往那阿呆口中的老人居处一探。“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万不能大张旗鼓。无双城是王侯世家,兵甲甚多,却没有像韩大侠这样久历江湖、又身怀高明武功的异人,可堪托付。”

    花灵蝶晨间秘密前往客舍,对着他盈盈下拜。

    “韩大侠若不答应,妾身……真不知道靠谁了。”

    韩秋色对阿呆的来历甚感兴趣,本想爽快接下来,灵光一闪,笑道:“无双城中卧虎藏龙,怎会没有高手?承大总管看得起,我也没什么好推辞,但阳顶天那厮不是好相与的,只我一人,恐怕应付不来。大总管若不介意,我想请贵城侍卫安大人随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花灵蝶沉默片刻,忽然一笑。

    “我交付安生一项机密任务,让他带魔剑往擎天山,将剑与剑魔遗言一并面呈魏忠贤。此去险阻重重,云上楼之事传入江湖后,普天下已无分敌我之别,邪派固然有染指魔剑的可能,江南正道大派里也不乏觊觎者,这一路只分想要魔剑、以及想守魔剑的两方,是以孤身一人对抗正邪两道的不归路……如此,韩大侠还想与他同行么?”

    韩秋色陡然省觉:“剑魔遗言一事我推敲得出,旁人也能;再与前日云上楼的消息稍加联想,小安的重要性呼之欲出,万一各大门派齐齐上山讨人,非是花灵蝶说不交就能不交的。她放小安下山看似行险,实是藏叶于林的妙着;小虾小鱼一起放入茫茫大海,想抓就得看运气啦!”

    思路一通,反倒不急了,鼓掌笑道:“那好!反正去擎天山还是去那老人处,起码前头十几里是同一路,一起走也有个伴儿。事不宜迟,这便出发啦。”

    花灵蝶垂头敛目,浓睫数瞬,剥葱似的纤白玉指轻抚扶手,忽然展颜一笑。

    “韩大侠若要送行,最好送到赤水边便即折回,百兵堂与镇东将军关系密切,若阳顶天吩咐下去,放眼江南境内水路两道,不免寸步难行。”

    韩秋色何等精明,问言一凛:“不妙,阳顶天三日前离山,百兵堂与将军府关系密切,自己接获消息,说不定早在山下埋伏多时,放着这暗渡陈仓之计。若无十足的准备,此际谁也摸不出无双城。”起身笑道:“大总管的吩咐,我记下啦。有件事,还要麻烦大总管帮忙。”

    “韩大侠请说。”

    “请大总管安排一只支援兵,驻扎在赤水附近,以防不时之需。”

    花灵蝶笑道:“韩大侠所想,与妾身不谋而合,这点只管放心。”

    韩秋色大笑起身,正要推门而出,忽然停步。“大总管有没想过,我也可能对魔剑下手?江南各大派都想要的人、都想要的剑,这下通通在我手里啦!大总管若是稍一走眼,这个跟斗也栽得不轻。”

    花灵蝶扶案扭腰,转过一张妩媚娇颜,笑如春花嫣然。

    “韩大侠若是要剑要人,安生根本回不了无双城。从自己网罟中纵走,却要从他人刀斧下取回,世上哪有这样的猎者?”

    ……

    蓬车在羊肠小径上“喀啦、喀啦”地颠簸着。阿呆换下女装,倚在车内一角,安静地从车尾飘扬的布帘缝间,眺望着逐渐拉远的景色。安生拆下车底的活板,取出一只近三尺、宽约尺余的乌木扁匣,珍而重之,以宽大的皮制带扣斜背上背。

    这木匣正是花灵蝶用以贮放名琴的琴盒。但此刻匣中所贮,却是受各方觊觎的魔剑。

    车座下除了琴盒,还有安生房中的那柄碧水名刀。老胡的配剑当歌毁于魔剑的无形剑气,花灵蝶特别从库中挑选一双甲字号房的甲字级对剑相赠,出发前一并藏入暗格中。

    韩秋色精擅追踪术,脑海中自有一幅庞大缜密、巨细靡遗的路观图,蓬车在山间不住转换道路,始终没有遭遇到百兵堂人马盘查。安生与他隔着吊帘,天南地北随意乱聊;老韩却一下教他如何辨别地形、记忆地图,一下子又讲述用刀之法,若非阿呆始终扭头远望,反应冷淡,这一路轻松闲话,倒颇有几分郊游踏青的惬意。走着走着,不觉过了晌午。韩秋色“吁”的一声,在一处林子边停下来骡车,指着“翻过这个山头,那厢便是阿呆说的镇子的地界,向东再行一刻便入镇区,向北是鬼头岭;沿着这条小路继续往西走,不出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赤水。无双城镇咱们的东南边,也就是右后方……”

    他口里一边说着,一边以树枝在湿软的泥地上勾画,眨眼便在轮辙边绘出一幅具体而微的地形分布图,四周城镇、山河林岩等无一缺漏,看得安生乍舌不下。韩秋色放下枯枝,抬目道:“……接下来呢,阿呆?老爷子隐居之处,你还记不记得在哪里?”

    阿呆读他唇形,苍白的脸上浑无表情,想了一项,才指向北边的山形。

    韩秋色笑道:“嗯,原来是在鬼头岭。”敛起笑容,对二人正色道:“从这里开始,咱们就算入了险地。阳顶天何许人也?云上楼一搅,这厮决计不会善罢干休。若阿呆所言为真,额…阿傻,我只是假设一下,不是不信你,那昆仑奴既能寻到了他,阳顶天肯定也知道老爷子的隐居处,只消在四周设下埋伏,三种愿望一次满足,方便得很。”

    “三种愿望?”

    安生皱起眉头。

    “杀阿呆灭口,杀你泄恨,另外我老觉得他看我不顺眼,要能给我一刀,想必阳老师会很愉快。”

    “他又怎能确定,我们三个一定会来?”

    老韩哈哈大笑。

    “要查天残一案,阿呆是世间唯一的一张活地图,而你是无双城的新保镖,老子又是一脸的好管闲事……除非轩辕独不想跟镇东将军府出这口气,摸清楚他阳顶天的底细,要不十之八九,能在那里堵到咱们三条衰鬼,洗好脑袋等着阳老师的实力。”

    商议妥当,老韩伸脚抹去地图,三人一齐驱车上路。

    他将剑安置在手边,安生佩刀在腰,连阿呆都分到一柄锐利短匕,以防镇东将军府的伏兵突然袭击。驱车循猎人入山的小径爬上鬼头岭,行出里许,车架无法再进,老韩将骡子系上一株老树,辕……等俱未解下,以备不时之需。

    其时方入早春,积雪已融,满山的林树正抽新芽,树顶兀自光秃一片,落叶却还未完全腐烂,和着湿软的黑泥,整座山头焦褐中透着些许深黝土色,犹如一只敛羽低伏的猫头鹰,午后的阳光正炽,面光处尚不觉得如何,遮光遮日的林道间却隐有一丝刺骨的湿冷,仿佛凛冬回眸,于此间还留有一抹流眄。

    三人小心踩着湿泥腐叶,沿着兽径转入一处小山坳,抬见半山腰间突出一块平坦的岩台,上有三两栋茅顶草舍,远望不见人影走动,淤泥涂垩的夯土墙斑驳得十分厉害,似乎整个冬天都乏人照拂。

    “就是这里?”

    老韩嘴唇翕动,却未发出声音。

    阿呆点了点头,身子突然一阵颤抖,面色惨白。

    安生抓住他的手臂,直觉触手寒冷,阿傻恍然不觉,怔怔望着那几间茅草房子。

    韩秋色示意二人躲好,提着双剑,施展轻功掠上岩台。安生拉着阿呆躲在山坳转角处,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岩台上铜件光闪,老韩踏在岩畔挥舞双剑,示意二人上前。

    “我这里处处都看过了。妈的!居然一个人也没有。”

    老高笑骂:“真是怪了,难道阳顶天是谦谦君子,得了教训便躲回家反省去了,从此绝了报仇的念头?”

    茅草屋后便是悬崖,远眺能见入山的那条羊肠小径,其下林冠光秃一片,当真是一览无遗,的确没藏什么伏兵。安生耸肩道:“兴许还是没找到这里吧?若无阿呆引路,我们恐怕也找不到。”

    居间的大屋虽然是茅顶土墙,却无左右二厢,是个具体而微的三合院式。一旁另有两栋小屋:一栋是谷仓的模样,其中堆置着猎具杂物,另一栋更小的茅舍却经人打扫整理,摆着简单的床褥几垫,床上还有几件发霉的衣服。

    阿呆梦游似的走进屋里,静静坐上床榻,裹着白布的尖细指头摸上旧衣,止不住地发颤着;一连几次,始终无法把衣衫拈起。

    安生心中不忍,正要上前,却被老韩挽住。

    “这一关,他始终要靠自己过。”老韩摇了摇头,面色凝肃:“过不了,一辈子就会困在血色的梦魇里,每夜都会从恶梦中惊醒,有时一闭眼便能瞧见。那些东西,你想忘也忘不了,随着时间过去反而越见清晰,又或者你以为自己已经忘了,其实并没有;指不定哪一天,它会无声无息地窜出来,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你一口吞掉……”

    安生被他阴沉的语调与神情所摄,刹那间动弹不得,半晌才喃喃道:“那……该怎么办?”

    韩秋色冷冷一笑,眸中却无笑意:“他只能,学会和恶梦做朋友。”轻声道:“和它一起吃,和它一起睡;笑着与它敬酒,毫不在意地枕着它入眠……如此而已。”

    安生不禁一悚,回神才觉遍体生寒,见老韩已往大屋处走去,忙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想想还是不对,语带试探地问:“老韩,你方才说什么与恶梦做朋友,到底是什么意思?”

    老韩笑道:“什么什么做朋友?你晕头啦?我是说咱们做人家的朋友,别不长眼睛,给人家一点空间,如此而已。”

    两人来到茅舍西厢,韩秋色随手推开虚掩的柴门,赫见黝黑的斗室里,东一块西一块、发黑似的溅满了大片褐黑色污渍,地上、墙上、破烂的竹椅上……简直是无处不在。积了蛛网灰尘的屋角地面,还散落着撕碎的布片。

    茅舍简陋通风,就算什么血腥秽气,两、三个月见也已散得干干净净,然而一见室内的景况,便似有一股腥腐鲜烈的血肉气息冲入鼻腔,其势凶猛,宛若野兽肆虐一般,叫人不禁掩鼻侧首。

    “看来,这就是凶案发生的现场了。”

    韩秋色稍微推开门扉,电一般的目光扫过屋里各处——梁上垂下的粗大铁链、地上染血的柴刀,还有四处散落、发黑糜烂的细骨碎肉,似乎还有几截带着指甲的变形指头,摇头道:“畜生才能干出这等事来!阿呆一刀劈了那昆仑奴,还算便宜了那厮。走吧,这没什么好看的了。”

    茅舍的中堂桌椅倒落现场一片狼藉,夯平的地面上有道飞溅的斜扇形血迹,长、阔便与一柄寻常单刀相似,可见喷洒的金刀惊人。以这片血迹为中心,四周墙上地下都溅满了小指粗细的斜长血点,触目惊心。

    安生暗想:“看来,这里便是昆仑奴最初动手行凶的地方了。”

    据阿呆之言,摄奴一照面便砍了老爷子的左臂。老爷子是惯用左手之人,一身的艺业都在这条左膀之上;年老重创,又失了用刀之手,这位名满天下的刀界耄宿虎落平阳,惨死在恶魔的凌迟酷刑之下。

    “以残留的足迹来看,恐怕还是那厮暗施偷袭,老爷子屋里为维护阿呆周全,情急之下,空着手硬接了一刀。”

    韩秋色蹲下身来,指着地上交错如虹的激烈扫痕:“若非如此,以‘修罗刀’老爷子的造诣,就算他年迈体衰,那厮也未必能是对手。”

    他从狼籍四散的桌椅碎片中捡起了一片宽长木牌,举袖拂去尘埃,见排上朱漆陈旧,以齐整的硬笔小楷写满修氏一门十四代先祖名讳,叹道:“这块排位带将回去,足以证明阿呆说的是实话。老爷子乃名门之后,祖宗名讳是查得出来的,总不能自行捏造。可惜修罗刀曾经威震一方的修罗刀法,补天秘式,从此都成绝响!”

    “‘修罗刀’是武林中很有名的刀客么?”

    “嗯。”

    两人转往东厢,此处倒是未受破坏,只是久无人居,积灰甚重。屋内有竹制的书架、桌椅,还有一张简单的竹榻,看起来像是一间书斋。韩秋色随手拍去灰尘,拉开竹椅坐下,一本一本将架上的书册取下观视;又打开书畔的屉匣,检视其中的书信纸张。

    安生觉得有些不妥,低声问:“老韩,你在找什么?”

    韩秋色低头不语,其中几本书翻过后便拿在手上,并未放回,翻到对屉中取出的几卷白纸看得十分仔细,不住抚额点头,一会儿才接口:“喏,我在找这个。”

    将手里两本黄旧小册往桌上一放,一本封面题着《泣血录》四字,另一本则是《补天引》。

    安生奇道:“这是什么?”

    老韩大笑:“这是刀谱和功法”

    随手一翻,那本《泣血录》里密密麻麻的都是字,前头似录着历代先祖名讳,倒还不显紧凑,后半却忽然变了模样,整页挤满蝇头小楷,写的似是八股策论一类,完全不知所谓。

    而《补天引》同样是半本的族谱郡志,讲述修家先祖开辟铸月山庄的沿革与艰辛,后半却是一幅幅持刀挥舞的秀美人形,图中的女子笔触古朴,气韵生动,纤纤素手提着一柄尖刃大刀,襟袂飘飘态拟神仙,低垂眉目的庄严宝相与形制怪异的大刀形成强烈对比,却又不觉得丑怪。

    图解不比心诀,字数寥寥,安生一眼就瞥见“修罗刀法第一式”的字样。

    那图绘得极有灵气,女子敛目含笑,双手并握,手中的尖刃大刀举向半空,身上装饰的璎珞、半臂披巾却向下飘扬,其势灵动,几乎可以听见襟袂猎猎的声响。

    他心念一动:“原来这图是在演示刀法。”

    稍加移目,只见下一帧图里女子持刀平举,丰满腴润的下半身屈膝微踞,披巾、衣袂向上飘扬,连头顶梳的灵蛇髻都微微扬动,整幅图呈现一种微妙的动感。

    安生略加思索,登时醒悟:“原来如此!第一幅图不仅是举刀上撩,更是乘势一跃,由上往下劈落!因此发飞衣扬,可见刀势猛烈。”

    安生这辈子从未看过武功图谱,不由得继续往下瞧,连看了七八帧图像,看得津津有味,灵光一闪:“这一式刀法多用刀尖的三分刃,刀臂相连,大开大阖。图中那柄剑刃刀看似颇沉,刀柄又异常弯长,若稍微握后一些,以刀身的重量来带动招式,旋扫起来为例一定十分惊人。”

    刀剑铸匠对武器各部的特性了如指掌,在他们的眼中,武功是重心转移、力量分配,是如何以强击弱,使材质特性配合武者,将武器威力发挥到极致的方式,其细腻之处,又与刀客、剑客对刀剑的掌握不尽相同。

    安生本能地以阿叔传授的铸刀秘诀相印证,只觉得图像中的意涵不尽,似有弦外之音,多看的片刻,仿佛又看出了许多滋味。

    “挺好看的吧?”

    韩秋色啧啧两声,坏坏一笑:“武功图谱我见多了,图画得这么好,字却这么少的,倒是头一回遇见,可见这本刀谱的奥秘全在图上。”

    安生黑脸一红,不敢再看,蠕蠕道:“老爷子家里,怎把刀法武功全写进了族谱中?”

    韩秋色笑道:“要不然,你以为录有修罗刀谱的,书皮上一定写着”修罗刀谱“么?那可就大错特错啦。像名门大家,武学家门是分不开的,传于谪长,录于宗轨,和家法,祭器一样,都是代代相传。这部”补天引“中记载了成名武艺修罗刀法,而另一部”泣血录“所附,恐怕是相称的心诀。

    安生恍然大悟。

    “是啦,老韩你也名门出身,难怪懂这些。”

    韩秋色笑而不答,从行囊里取出一只油布小包,将两本小书妥善包好,递给安生。

    “给你,小心收藏,可别掉了。”

    安生目瞪口呆,片刻好不容易回神,忙不迭地摇头:“我……我不能要,这又不是我的东西,也……不是你的。总之不是我们的东西,我们俩都不能拿。”

    韩秋色冷笑:“也对,这是老爷子的事物,可他家连最后一个女娃都不在了真要物归原主便随老爷子埋进了土,如屎一泡,由它烂掉,你是这个意思?”

    安生辩不过他,只觉得无论如何不能占夺他人之物,死活都不肯拿。

    韩秋色也不生气,摊开从抽屉里搜出的一大摞图纸,小心理平:“这是老爷子过世前正写着的刀诀,我一见这屋里的笔砚灯芯,就知道他在整理着诉,写的恐怕也是他毕生使刀的经验,不想让先人专美于前。照你的说法,也是要在老爷子的坟前一把火烧了,才算干净?”

    安生一时语塞,虽仍倔强地不肯开口,但心念电转间,隐约又有些动摇。

    韩秋色淡淡一笑:“如果我说这些东西都留起来交给阿呆,你觉得怎样?”

    安生眉目一动,忽然明白了他的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