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三十九章 阿呆过往
    秋兰“啊”的一声掩口轻呼,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时无语。在座诸人似也觉得此问太过,虽无一开口,气氛却有些尴尬。

    轩辕独老大没趣,挥手道:“好了好了,既然你会那捞什子‘残语’,且试一试。”

    “小人遵命。”

    安生绕过檀座,料想大总管的面色定然不善,索性快步低头,不敢多看。

    打第一眼见到阿呆,安生便觉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那是他从小看熟了的泠泠寥落,独自被遗弃在悄然无声的世界里,比孤独还要寂寞的样子。

    安生定了定神,慢慢对阿呆比了几个手势。

    “你……懂……这……个么?”

    安生曾见养父跟人比划过,后来便迷上了这“残语”的密语把戏,学得比谁都起劲;短短几月就有模有样。

    阿呆面无表情,连弯曲抓握都不太方便的手指笨拙地比划着,让人看得忍不住心痛。“我懂。”

    “你……叫……什么名字?”

    阿呆摇摇头。“我无法说。”

    “为什么?”

    安生不觉皱眉。

    “我的仇人……”

    阿呆比划着,浑身忽然颤抖起来:“夺走了我的名字和姓氏。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说。”

    安生一凛,将对话翻译了出来。

    轩辕独听得皱眉,连连搓手,大声道:“你同他说,有本侯给他做靠山,叫他什么都不用怕!我倒要瞧瞧,是哪来的狂妄匪徒,居然连人家的姓名都能夺走,又是怎生个夺法儿!”

    安生领命,转头望着阿呆。阿傻能读唇语,深呼吸一口,颤着指尖缓缓比划。

    “我家住江南,世世代代守着一片庄园,家中颇为殷富。在我之上,还有一位兄长,身体健壮,能继承家中艺业。所以,我虽然从小听不见,成长的过程中却无忧无虑,父亲慈祥、兄长友爱、乡里朴实;家父怜我自幼体弱,未曾教我习武,只聘西席先生教我读书。”

    “且慢!”

    轩辕独举起手来。“你说有兄长承业,又说父亲并未让你习武……莫非,是出自武林世家?”

    阿呆点了点头。这一颔首,席间顿时一片低呼,任谁也想不出,近十年来江南道有哪个武林庄园遭逢不幸,致使子弟流落江湖。

    韩秋色周游天下,阅历颇丰,见轩辕独投以询色,仍是摇了摇头。

    轩辕独把手一挥。“说下去。”

    阿呆继续比划,安生逐字逐句翻译,丝毫不敢大意。

    “我十岁那年的严冬,家父在山下捡到一位年轻人,他昏倒在雪地里,只差一点便要冻死。

    “家父将其救回,见他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很是喜欢;问他来历,那人只说:”我家住南方,父母见背后家道中落,遂将祖屋卖去,筹些银两,欲往北方经营毛皮生意。不想中途遇见盗匪,惨遭洗劫,仅以身免。若非遇着庄主,怕已长埋雪地,客死异乡。‘家父便留他在庄中暂住。“那人在阿呆家中住了半年,阿呆的父亲很是喜欢他,闲暇时点拨他几路家传的刀法武功,年轻人学得又快又好。

    “可惜你年纪已长,未打好根柢,错过了修习内功的上佳时机。若非如此,我便收你为徒,如能痛下十年苦功,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阿呆的父亲为他感到可惜,年轻人却说:“我视庄主如再生父母,已决心长侍在侧。名声、技艺于我如浮云,有甚惋惜?”

    阿呆的父亲大喜,遂收他为义子,让年轻人与阿呆的大哥叙过了长幼,行兄弟之礼。那人自称二十二岁,阿呆的大哥年方二十,算将起来,阿呆两兄弟还要喊他一声“义兄”才对。

    “奇怪!”

    故事听到这里,轩辕独忍不住掏掏耳朵,皱眉道:“那人说话的口气……咦,怎么挺耳熟的样子?就是什么什么如浮云那边?”

    “世上有些口蜜腹剑、人面兽心的东西,说话就是这样了,城主毋须理会。”

    “韩大爷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来,干它一杯!”

    两人隔着金阶一搭一唱,又直起脖子,痛痛快快干掉了一大壶。

    秋兰假装没见师姊蹙眉的模样,很捧场地掩口嘻笑,一边冷眼观察:东席之上,抚司大人尉迟恭神色挺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对面的轩辕豪则是一脸铁青。那个叫什么司徒雷登的糟老头儿从头到尾垮着一张瘦脸,倒是阳顶天神色从容,自斟自饮,豪阔的嘴角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想什么。

    花灵蝶含笑一瞥,暗示安生赶快继续。

    “……那人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家父对他非常信任,见他的武艺无甚长进,却颇识诗书,渐渐将钱粮田产等交他打理,他也经营得有声有色。我大哥爱武成痴,镇日在庄里练功,平日极少露面,现下有了那人帮手,也乐得轻松快活。

    “不久,家父因病逝世,家兄继承了庄子,想将家产分一些给他,那人坚持不肯收,说是要帮先父守孝,长住祠堂之中;一晃眼,便过了三年。三年期间,那人从来没离开过我家祠堂。吃、住都在祠堂里,每日为先父诵经祈福,风雨不断。”

    秋兰忍不住说:“咦?这人还挺孝顺的呀!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

    冷凌霜低声道:“别插嘴,还没听完呢。”

    心中疑问却与小秋兰相同。众人见阿呆的惨状,直觉“那人”定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一路听来,居然是个殷笃老实的孝子,虽无血缘之亲,守孝却更甚于亲儿。

    阿呆面无表情,满布伤痕的手指颤抖着。

    “乡人也是赞誉有加,渐渐不把他当成螟蛉子,都管叫‘大爷’。我大哥的胸襟豁达,一点都不在意,便问他有什么打算。那人说:”我在南方还有些亲戚,想回去看一看,顺便赚点钱回来。‘我大哥给了他几百两银子,亲自送出几十里路,要他早些回庄、路上小心什么的。乡人见状,又开始传出流蜚,说他肯定远走高飞,吞没了银子不再回来。

    “谁知过了大半年,他真回来了,将几百两的本钱翻了几翻,载运金银珠宝的马车比走的时候还要多出一倍不止;除此之外,还带回一位很美丽、很美丽的姑娘。

    那人介绍说:“她是我远房的妹子,姓周。因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幸亏被我遇上,否则路上盗匪甚多,后果不堪设想。‘我大哥对那美丽温柔的周姑娘十分倾心,不久之后娶她为妻,周姑娘便成了我大嫂。

    “我大哥成家后,给大嫂照顾得无微不至,武功练到了头,觉得没什么意思,见那人操持家业十分出色,事业心渐强。大嫂也鼓励道:“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若屈居故里、守着祖产,岂非让众人笑?”于是,大哥开始学着出门做生意,起初走得不远,一、两月便能回来;后来生意做大了,一年中倒有七八个月不在家,把庄子全委给那人打理。”

    轩辕独听得双眼一亮,手捻须茎,嘿嘿笑道:“我懂啦。好你个小贱人,十之八九要偷汉!人都说‘悔教夫君觅封侯’,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哪有拼命赶丈夫出门的道理?本侯明镜高悬,一眼便瞧破了这点小心机!”

    秋兰忍笑道:“可我们也想到了这一处。”

    轩辕独干咳几声,转头道:“喂,你这故事稀松平常,半点不出奇。

    有道是:“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总归一句就是你嫂子偷汉,而后谋财害命,弄死你大哥、霸占家产,是也不是?”

    阿呆居然摇头。

    这下轮到轩辕独傻眼了。“所以……你嫂子没偷汉?没有谋财害命?没联合姘头弄死你大哥,也没霸占家产?“他扳着指头,每数一下阿呆便摇一次头;四根指头扳落处,举座俱都诧然。

    “那……可真是奇了。”

    轩辕独大摇其头。“你这嫂子太怪,啥都不干,合着是个懒妇。这种故事里嫂子都是坏人,若非偷汉谋财、虐待公婆,便要拆散家中貌美小妹的娃娃亲,卖与财大气粗的黑心胖地主。”

    秋兰竖起拇指:“城主大人真是内行!敢情是偷买过几个?”

    “‘买’字拿掉,小丫头。”

    轩辕独哼笑:“想当年,本侯人称京城第一佳公子,风流倜傥,哪家的美姑娘不是手到擒来?男人猎艳,讲的只一个‘偷’字。风月场中插标卖肉,还不是你买他也买,有甚稀奇?”

    韩秋色大声叫好,两人又勾肩搭背、喝了一通。

    花灵蝶轻咳一声,安生会过意来,赶紧打手势。

    “你的大嫂,究竟和你义兄做了什么事?”

    阿呆黝黑干瘦的面庞微微抽搐,神色十分阴沈。

    “我当时年纪小,没想到私通,只是夜里常见窗纸上有人影晃动,十分害怕。我与大哥、大嫂同住一院,下人们的住房与主院尚有一段距离,我与仆从们说起时,大家也总是笑我胆小夜惊,不以为意。

    “某夜,我实在怕得不得了,便去敲隔壁嫂嫂的门,许久没有回应,我大着胆子推开门,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

    一日,他故意守候,结果子时一到,邻室的嫂嫂便掩门外出,临去前还刻意在窗外窥看一阵,似怕惊动了他。

    阿呆摸黑跟踪,发现嫂嫂居然来到后山与那人会合。两人在山林隐密处埋藏了锄头、绳索等工具,取出后找定目标,开始掘起坟来。

    “掘坟?”

    秋兰失声惊叫,差点没跳起来。一阵凉风吹进望台,平添几许鬼魅阴森。

    阿呆点了点头。

    “深夜林道漆黑,难辨方位。我偷看了好一会儿,偶见照明用的火炬掠过坟头石碑,才发现是我祖爷爷的坟。那里我每年清明都会去,渐渐认出周遭环境。”

    令人震惊的还不止于此。阿呆祖爷爷的旧坟,还不是嫂嫂与那人挖掘的第一座,她们是由新而旧,一路挖将回去;倒推其进度,她们最先开挖的正是阿呆亡父的坟墓。

    他不动声色,翌日借口出外踏青,往后山进行调查。经过一个多月的仔细搜索,终于确定周山十一处祖坟中,已有半数以上遭两人掘开,填掩堆砌的痕迹还很新;便在这一月之间,阿呆的曾祖爷爷、太曾祖爷爷的坟也都糟了毒手。

    “她们肯定在找东西,但我不知她们要找的是什么。”

    阿呆比划:“为免打草惊蛇,除了继续留意她们的行动,我不敢同别人说,也没想逃走,表面上装得平静无事,等我大哥回家再做打算。这一等又等了半年。”

    安生望了他一眼,心中忽有所感,似怜悯、似遗憾,更多的却是疑惑茫然。

    为了不让两人心生警觉,一切都必须维持原状。

    知道大嫂与义兄图谋不轨,阿傻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安生很难想象,十四岁的失聪少年要如何承担这一切。

    然而阿呆的庄主大哥返家后,事情的发展却急转直下。

    他接获庄客密报,说夫人房中夜夜都有男子进出,又与大爷过从甚密,想是两人有什么私情,庄中早已传得沸沸汤汤,只是不敢教二少爷知晓。阿呆的庄主大哥找了妻子与义兄对质,两人居然供认不讳。

    “她嫁你之前,已是我的人啦!只是谋夺你的家产,隐忍至今。”

    阿呆的庄主大哥气疯了,但毕竟还是爱着美丽的妻子,咬牙道:“兄弟一场,我也不为难你。过去事一笔勾消,你且离去,此后莫踏入江南一步。如不遵从,休怪我刀下无情!“

    那人哈哈大笑:“你怎不问婆娘,她想跟的到底是谁!”

    阿呆的大嫂说:“以我的美貌,当匹配盖世英雄,不嫁赶车做买卖的行商。你继承武林名门,不求发扬家业、技压群雄,反而去干那市井营生,我深以为耻。除非你证明自己强过了大爷,否则我宁可跟他,好过跟你这个窝囊废!”

    阿呆的大哥怒道:“我好歹也是练武之人,还没不要脸到去欺压寻常百姓!我练了十几年的上乘刀法,他于武功只懂些许皮毛,你说这话,莫非是要他的命?”

    那人冷笑:“你莫叫庄客一拥而上,人多欺负人少,我怕甚来?”

    阿呆的庄主大哥受激不过,只是一想到先祖累世侠名,断不能坏在自己手里,坚持不答应与他决斗。那人见他如此忍得,大摇大摆带阿呆的大嫂离开,阿呆的庄主大哥也不许愤怒的家丁庄客留难,眼睁睁看二人扬长而去。

    阿呆兄弟俩嘴上虽不说,心中俱都是千刀万剐;时日一长,阿呆的庄主大哥益发思念娇妻,数月间好生消瘦,整个人褪去一圈皮肉。忽有一天,一名文质彬彬的书生登门求见,自称来自“秋水亭”

    “我知道这个地方,是专门让人决斗的。”

    阿呆的大哥蹙眉道:“我家世代长居此地,甚少过问江湖事。贵门专程遣使,意欲何为?”

    使者说:“是这样。有人到阳春谷秋水台挂牌求战,指名七天内欲与庄主一决高下,按照敝门主人定下的规矩,特来邀请庄主应战。”

    报上挂牌之人的姓名,竟是那人。

    阿呆的庄主大哥道:“你回去同你们门主说,武者不与常民相斗。我一早便拒绝了此人挑衅,以后也不欲理会,请贵门勿受所托,避免困扰。”

    使者说:“我明白啦。我这就回报台内,相信庄主日后也不会再受其打扰。按照秋水亭的规矩,挂牌求战之人,须以一件等值的物品为代价,对方若应允接战,此物将归秋水亭所有;如超过期限仍不能成,则退回原主,解除挂牌契约。

    “而一物不能两寄,前度约战不成,二度挂牌时便须增加质押,以防有人以一物长期挂牌,既拖累了本门的声誉,又无端消耗人力物力,造成双方困扰。除非那人还能拿出更有价值的宝物抵押,否则庄主此番拒战,秋水亭通常不会再受理那人二度挂牌。”

    阿呆的庄主大哥听得有趣,又问:“秋水亭名声虽好,却要如何邀人赴战?如非必要,谁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使者解释:“庄主所言极是,敝门定下规矩收取质押,为的正是这点。挂牌之人所付的代价,多用于邀请对手应战之上,敝门非为图利,只想做公证而已。”

    “原来如此。”

    阿呆的庄主大哥好奇道:“那人挂牌之时,抵押的又是什么物品?”

    使者微微一笑。

    “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女子,名叫周芷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