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三十八章 残语与阿呆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

    花灵蝶唯恐他越说越不像话,微笑接口:“主上就是爱说笑。是了,这位阳顶天阳老师,人称‘江南第一名刀’,乃是当世的英雄人物。就连镇东将军,也对他礼敬三分呢!”

    阳顶天抱拳拱手,连称不敢。

    轩辕独眯眼上下打量,见阳顶天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边斟酒一边说:“适才韩大爷说,你阳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气很大,若非招摇撞骗,肯定是个好样的。本侯平时这个……嗯,礼贤下士,特别唤来一见,看看是扁是圆。”

    韩秋色正自饮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喷了出来,呛得直捶胸口。

    秋兰忍笑道:“城主,人家阳老师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讲义气,这便卖了韩大爷。”

    轩辕独大摇其头:“我与韩大爷肝胆相照、相濡以沫,有什么不好说的?你个丫头片子,莫胡乱挑拨。”

    阳顶天面色不变,呵呵笑道:“浮世虚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恐辱城主大人清听。韩大侠是青帝观秦真人高足,系出名门,身怀绝艺,自是瞧不上我们这些乡下武师。”

    韩秋色这几年行走江湖,无处不闻“横扫八荒”大名,总觉造作太过,不免有沽名钓誉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凛,心想:“师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说起时,多称‘鼎天剑门秦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心道脉之人,谁会说‘青帝观秦真人’?”

    须知鼎天剑门内,便无千观也有数百丛林,青帝观、紫薇观、镜花轩等固然是着名的大道场,但外人等闲摸不清底细,罕以个别相称。

    秦俊杰接掌剑门后,青帝观住持之位便传给了师弟,此后未再以观主的身分行走江湖。韩秋色呛咳一阵,不觉留上了心,只觉阳顶天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识,抚胸道:“阳老师的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阳顶天敛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片刻才道:“阳某未上道缘山拜见秦真人,今日在此巧遇韩兄,也是初见。兴许是我这张面孔生得平淡无奇,道中常见,韩兄方有此问。”

    韩秋色笑道:“是么?”

    举碗饮酒,模样却若有所思。

    轩辕独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渍,回顾左右:“愣着干啥?都给斟上。”

    以迎春姬为首的宠妾们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时间望台上香风舞溢、裙裾飘扬,玉锦金织漫入席间,宛若妓馆酒肆。

    轩辕独也不举杯邀饮,自顾自的喝着,闭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

    韩秋色最不拘礼,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声。

    “可惜没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咸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来。可惜!”

    轩辕独一拍大腿:“韩大爷!同你喝酒,真是对人对味,连放屁都是香的!痛快、痛快!”

    两人跳将起来,又对干了一大碗,只差没抱头痛哭,结为异姓兄弟。

    众人啼笑皆非,阳顶天自入城以来,还未受过这般冷落,他在镇东将军府备受礼遇,连将军都不曾稍有轻慢,若非碍于轩辕独爵位甚高,又是极受圣上恩宠的皇亲,只怕不肯忍耐安坐。

    轩辕独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来啦!好吃得包管你连舌头都吞下去。”

    话没说完,望台下。一阵脚步声,七、八名琼筵司的厨工用麻绳扁担,扛着棺材似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领头之人高瘦黝黑、长臂如猿,喉间一道暗红伤疤,却是无双城三总管老鬼头。

    花灵蝶差点没晕过去。琼筵司只负责烧菜,筵席间布菜的另有其人,须拣容貌端正、谈吐俐落的婢仆,经严格训练方可为之,岂能直接叫厨工来?恨只恨这禁园是全城唯一不受她管辖处,城主爱叫谁来叫谁来,全无规矩,弄得乌烟瘴气,贻笑大方。

    轩辕独可不理她的精细讲究,精神为之一振,笑顾众人:“各位,这是本城的三总管老鬼头,天下名厨!各位且来试试他的手艺。”

    见石釜模样新奇,忍不住搓手道:“老鬼头,这又是什么名堂?”

    老泉头说话不便,仍是由郑师傅代答。

    “回主上的话,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没有正式的名字。”

    老鬼头开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块,让厨工们盛装在盘内,分飨宾客。

    众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鸦雀无声,除了咀嚼细品的声音,只余微风轻拂。

    也不知过了多久,轩辕独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渗出眼角,抱着肚子道:“哈哈哈!我就是为了看客人这种表倩,才让你做总管的啊,老鬼头!过瘾,真他妈太过瘾啦!”

    伸手拭泪,喘息道:“小蝶儿,对不住啊,吃掉了你的午宴大菜……值!这道菜真是值!”

    他言语粗鄙,诸人却觉说不出的贴切,彷佛正该如此。

    老鬼头垂手驼立,面无表情,对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场这件事,似乎一点感觉也没有,双目空茫茫地落在虚空处,犹如入定老僧。

    轩辕独心情大好,对阳顶天笑道:“配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应当听听有趣故事。”

    “什么故事呀?”秋兰下意识一问,她生性率真,不像在坐他人心思多,自然顾及也少,

    轩辕独笑道:“本侯来说几个给你们听。当年太祖皇帝攻打盘龙关时,我就在天荡山附近的九寨沟策应,也见过大风浪哩!”

    秋兰恰巧是九寨沟人,一听可亲切了,忙着挑刺儿:“城主,盘龙关我只听过没去过,但从九寨沟到盘龙山足有两百里路,这……这是要如何策应?”

    轩辕独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我打心底策应太祖皇帝,真心真意,这是上上之策。不说我当年就一毛头小子,难不成叫上阵去送死么?”

    韩秋色一口酒还没咽下,“噗”的一声,就着碗边又全喷出来,不住搥打胸口猛咳嗽。

    众人尽皆绝倒。轩辕豪面色铁青,自是十分难堪;花灵蝶面带微笑,看不出心中所想;倒是轩辕独不以为意,放怀大笑,又与韩秋色喝了一盅。

    立在回廊阶下的厨工里,忽然举起一只肮脏枯瘦的青白手掌,举座笑声渐止,纷纷移目过来。

    轩辕独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郑,你们那位是谁呀?”

    郑师傅正俯在阶下,闻言一转头,差点没把心跳吓停了,冲着举手之人低喝道:“添什么乱!这里是你能胡来的地方么?”

    忙爬上台阶,跪地磕头:“禀主上,是膳房里新来的小伙,脑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我这就把他赶走,请您老人家恕罪……”

    轩辕独挥手打断。

    “磕什么头呀?又没怪你。”

    遥望几眼,摸着下巴:“我瞧?他不像是个傻的,倒像有什么心事。这样,叫上来回话。”

    郑师傅向老鬼头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头垂目不动,活像庙里还没贴箔的枯骨金身。郑师傅死了心,拎着举手的瘦小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小声吩咐:“你呀!哎……小心说话。别恼了城主,会掉脑袋的……”

    少年跪在红毯上,被压着磕了三个响头,死死趴在地上,不让起身。

    轩辕独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老郑你下去呗!他要撞地死了我还问不问话?”

    郑师傅维维诺诺,打着哆嗦一路倒退下阶,不敢抬望大总管那厢,险些跌了个四脚朝天。

    “喂,抬起头来!”

    轩辕独连喊几声,少年始终五体投地,除了颐抖,居然毫无反应。

    他喊得没趣,正想唤人拉下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中酒碗一倾,酒水朝少年当头泼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头惊起,不小心吞进几口,陡地一阵呛咳,挣扎起身。郑师傅又要冲上来摁他,却被轩辕独制止。“老郑,合着是你们傻了。他坏掉的不是脑筋,是耳朵。”

    少年咳嗽渐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场中。

    轩辕独指着自己的耳朵,对他说:“你听不见,是不是?”

    少年睁大乌青的双眼,伤兽殷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缕光,猛然点头;一会儿又指自己的眼睛、遥指独孤天威,右手不停开阖,状似嘴巴说话。

    “我懂了。”

    轩辕独怪有趣的盯着他,笑道:“你虽然听不见,但能读唇语。是不是?”

    少年拼命点头,神色激动起来。

    轩辕独又问:“你识不识字?”

    少年点头,面色一瞬间有些黯淡。

    “我让人备妥笔墨,你把要说的事写出来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缓缓举起双手。

    众人这才发现,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双掌都裹着肮脏的白布条。

    他将左手的缠布一圈圈解开,赫然露出一只布满凄厉伤疤、彷佛被尖刀凌迟过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黄,宛若晒干的蝙蝠皮膜;其上有无数淡色陈疤,受损的肌肉已见萎缩。整只手掌只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拢时异常尖细。

    同裹在肮脏布条里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形。

    秋兰吓得惊叫一声,忽觉有些反胃;花灵蝶与冷凌霜双双转头,都不忍再看。

    韩秋色见他年纪不大,受伤时只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齿:“杀人不过头点地,谁人这艘凌虐幼童,委实令人发指!”

    轩辕独猛搓下巴,皱眉道:“看来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紧啦!你的仇人废了你的双手,偏偏又不杀你,这份用心也是够毒了。”

    韩秋色忽然击掌,大声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读唇语,显是从小聋了,曾受过读唇的训练。我听说北关数百年来用兵不断,军营中有许多伤残的弟兄,久而久之发展出一套手语之术,名唤‘残语’。我曾在京都见过,有些替贵族饲马的前骁锋营老战士,便用这种手语交谈。”

    说着望向冷凌霜。

    冷凌霜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无奈。

    “是有这‘残语’语术没错。马军营里隔空打暗号,也是靠这个。”

    她玉靥微红,低声道:“我小时候随军,曾与营中的军官学过一些,但也仅止于前进六、停止这些暗号而已。要翻译手语,只怕是远远不及。”

    韩秋色转头道:“阳老师在镇东将军帐下,参赞军矶、位尊檀重,不知通晓这套‘残语’之术否?”

    阳顶天笑道:“阳某非是军旅出身,的确不知。”

    韩秋色扼腕道:“如此一来,便棘手之至……阳老师,你怎么看起来很开心似的?”

    阳顶天怡然微笑。“韩兄说笑啦,干兄弟底事?”

    轩辕独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来,一个个问,看有没有会比手语的;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镇里所有退下来的老兵找来,本侯就不信没一个会的!”

    阳顶天笑道:“城主此举,未免太过劳师动众。”

    他越笑轩辕独越是烦躁,心头一把无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领邑,爱从头到尾翻过来一遍,谁管得着我?镇东将军有意见,叫他自己来同我说!”

    镇东将军毕竟是江南首权,席闻又有抚司大人在座,此事传将出去,可大可小。花灵蝶唯恐他妄言惹祸,正要阻止,忽听身后一把清朗的喉音,谨慎道:“启禀主上,小人通解手语,能否让我一试?”

    她猛然回头,说话者自是随侍在后的安生。

    轩辕独想起晨间便是他坏了兴致,神色不善,冷哼道:“你会手语?”

    “收养小人的恩人生前是军人,我幼时从行伍中的叔伯学习,通解这套‘残语’的手语术。”

    “你老子是聋的?”

    轩辕独挑起半边眉毛,笑容里有些恶意。

    “禀主上,是,养父生前双耳因伤致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