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三十六章 阳顶天
    禁园的回廊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步走着。

    花灵蝶全身湿透,乌黑的柔发丝绺贴鬓,凌乱地黏着雪靥樱唇,发梢犹挂晶莹水珠,更添几分凄艳。

    她双手环肩,用乌黑大氅将娇小的身子紧紧裹起,氅内的湿衣逐渐浸透氅布,乌黑的厚绒外渗出一块块深沈液渍,湿布沾黏雪肌,裹出一副玲珑浮凸的姣好躯体。

    当安生奔回“魔音万千”时,轩辕独正趴在花灵蝶身上取乐。

    “启禀主上!镇东将军遣使求见,人现已在大厅候着!”

    安生跪地俯首,大声通报。

    镇东将军手握重兵,自先帝以来便是朝中重臣,备受宠信;说他是当今天下第一人,任谁也不敢有异议。这等来头,连轩辕独也惹不起。

    “扫兴!偏这时来找麻烦!”

    他放开花灵蝶,满脸不豫,随手一挥池面,激起无数水花。

    “小蝶儿,那厮与我不对盘,他底下人我不想见!你处理便了,莫来烦我。”

    花灵蝶如获大赦,活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慌忙逃了开来。

    她衣带已断,揪起两片衣襟掩住身体;定了定神,强笑道:“正因如此,来使不可不见。小蝶儿先款待使者,慰问车马劳顿,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见也不迟。”

    语声微微发颤,口气却如哄小孩一般。

    轩辕独哼的一声,索性扭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花灵蝶不敢久待,匆匆整理仪容,领着安生拜别而去。

    安生见她浑圆的肩头不住轻颤,一大把乌鬟也似的湿发拢在左侧胸前,从背后看来,发根处黏着几绺柔丝,缀着乌褐兔尾的氅领土裸出半截粉颈,肌肤如覆奶蜜,白得令人直难逼视,不觉生怜。

    心念一动,解下御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轻声道:“大总管,衣湿沁骨,怕要着凉,您先穿着罢。”

    唤了几声,花灵蝶兀自揪紧氅襟、低头碎步,恍若未觉。

    两人来到回廊檐尽处,距对面的垂檐尚有十来步路,中间隔着一小座花园,不想檐前整片丝毛飘落,居然下起雨来。初来时天气甚好,两人都没带伞,花灵蝶停步抬头,一时微怔,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娇躯更显柔弱,窈窕腴润的背影说不出的寥落。

    安生为她披上外衫,低声道:“我去找把伞来。”

    没等她回神,遮着发顶快步奔出,踩着青石砖上的浅浅水洼飞涉而过。

    禁园中闲人止步,除了服侍轩辕独的姬人,只剩园外把守的侍卫。

    安生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见偌大的园中空荡荡的,一时也不知去哪儿找人,却知驻警处必有岗哨,哨所里头别说是纸伞蓑衣,怕连锅碗瓢盆也有,匆匆奔至。先前那名侍卫一见是他,忍不隹蹙眉:“怎么又是你?”

    安生瞥见墙角零零落落搁着几把油纸伞,随手拣了柄结实的,低头道:“这位大哥,请借把伞一用。”

    侍卫拿眼角瞥他,眼白吊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难的神气:“借来做甚?你们执敬司的,随身不带伞么?”

    安生躬身道:“侍卫大哥见谅。大总管急着要离开,不能没有伞。”

    那侍卫差点没厥过去,劈手来夺雨伞:“大总管怎能用这等破烂家生?我让婢女换把好伞。”

    安生摇头道:“不用。”

    侧身一让,三两步便跨出岗亭。

    那侍卫自负拳脚,岂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几乎摔了个跟斗;扭头但见长廊转角衣影一晃,哪还有人影?错愕之余,不禁咋舌:“这小子……好快的身手!”

    左右面面相觑,俱都无言。

    ……

    安生回到小园,见花灵蝶仍怔怔立在檐前,揪着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头望天,不由的心疼起来,打开陈旧的伞盖,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让溅起的水花喷上廊阶,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站与檐顶相齐,饱满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湿,微乱的浏海与两排弯睫上沾着些许雨毛。安生小心用伞遮着,轻声道:“大总管,您快回去更衣罢。再淋下去,只怕要着凉。”

    那油纸伞十分陈旧,透着变了味儿的桐油气息,皮膜似的焦黄伞面微透着光,从伞下向外望,彷佛一切都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晕黄。她有很多年没用过这种伞了,连那股难闻的怪味竟都有些怀念起来;偶一回神,却见阶下的少年满面关怀,浓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无心机。

    花灵蝶叹了口气,将披着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头的嫌恶委屈尽去,又回复成手握一城命脉、统领五千精甲的无双城大总管,气度雍容,仪态万千,非是温泉池中任人狎戏的软弱女子。

    “穿上罢。咱们回执敬司去,莫让贵客等久了。”

    她微一迟疑,低声道:“多谢你啦。这衣衫……真是保暖得紧。”

    安生心头一暖,笑道:“大总管披着罢,莫要着凉啦。

    花灵蝶淡然道:“我若披着你的衣衫,让人家瞧见了,传将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安生一凛,连忙俯首:“小人失言,还请大总管恕罪。”

    她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莲步细碎、裙裾翻飞,裹着半湿的大氅优雅步下廊阶,一路款摆而去,背影宛若翩鸿。

    花灵蝶回到院中,让丫鬟服侍着换上一袭薄如蝉翼的窄袖纱罗衫,内衬云紫纹绫诃子,裸出颈胸前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带青泽的玉色纻丝燸裙,臂间挽着一条窄幅的白练披帛;柳腰约青、皓腕环碧,合襟处结了只小巧的青绂绸结,以红玉珊瑚珠为坠,重新梳妆簪配之后,直是容光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安生也匆匆换过新衣,抹干头发,随她来到大厅。

    两人步入厅堂,只见廊间堆满了髹漆的大红木箱,一数竟有十来个之多,显然来使准备了丰厚的礼物。花灵蝶素不贪图这些蝇头小利,料想以镇东将军一贯的刁钻,礼数越厚,所图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叹,微蹙秀眉。

    厅内东首客座上,分坐着两人:次席是一名清团的高瘦老者,头戴雪纱金翅的仿古冲天冕,一袭雪白高领深衣,材质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织如意锦。老人满头银发、五绪银须,居然连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视,双手拄着一柄方棱柱形的三尺仪仗剑,通体细长,一看就知道不能打斗,而是文人拿来服剑之用。

    末席则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边只有一僮随侍,模样十分朴素。

    中年文士正与钟阳闲话,一见花灵蝶来,起身揖道:“大总管久见!下官不请自来,唐突之至,还请大总管莫要见怪才好。”

    邻座的老人凤目一瞟,见花灵蝶姿容娇妍,微微蹙眉,旋即移开目光,绝不多看。

    花灵蝶吃惯了四方饭,也不在意,径向文士敛衽施礼,盈盈拜倒:“抚司大人安好。大人公务繁忙,难得能来铸剑山一趟,妾身待客简慢,有失远迎,才要请大人多多海涵。”

    文士拱手作揖,连称不敢。

    安生不由凛起,暗忖:“这人……竟是江南经略使,尉迟恭大人!”

    江南道的最高行政机构乃江南臬台司衙门,其长官为经略使,一般都称“抚司大人”乃江南道各州、府、郡、县的父母官。

    “道”之一级,本不是常置,而是数百年来神洲形势板荡,不得不将天下划分为江南,东北,河西,岭东,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都所在的河西道,其他各道的钱粮、兵马统归四镇将军府节制,臬台可衙门的权力无形中已被架空。镇东将军府派使者传话,居然教堂堂抚司大人作陪,其难堪可见一斑。

    花灵蝶玲珑心窍,自不会踩他痛脚,抿唇笑问:“是了,这位老先生嵚崎磊落、贞风亮节,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却不知是哪位学府大儒,驾临无双城指教?”

    尉迟恭一捋颔须,笑道:“大总管真是好眼力!这位是忘川谷秋水台的主人,人称‘兵武玄鉴’的司徒雷登司徒先生。”

    花灵蝶虽已约略猜中,仍是装出一脸惊喜,掩口轻呼:“啊,原来是大名鼎鼎的‘兵圣’司徒先生!”

    安生忆起执敬司《天下名人录》里的记载,忍不住多看几眼,暗叹:“不愧是儒门兵圣,一身风骨铄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

    他读书不多,向来敬重文人,天下“九圣”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更是仰之弥高。

    据说司徒雷登有感于江湖仇杀甚多,在忘川谷秋水台创立“忘川亭”凡有仇怨欲决者,只消到亭中挂牌求战,无论仇家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请来公平一战,死生仅止一身,绝不牵连无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决战、约战的圣地。近二十年来,江湖罕闲大规模的灭门、屠杀等行径,人人都说是风行草偃之功,尊称司徒雷登为“兵武玄鉴”九圣之一的“兵圣”亲自登门,花灵蝶盈盈下拜,礼数十分周全。

    司徒雷登似是嫌她衣饰冶丽、不够端庄,正眼不瞧,只一颔首,聊作回应。

    “妾身闻名已久,好生倾慕,不想今日竟得见‘兵武玄鉴’。”

    “蓬门鄙夫,敢辱清听!”

    老人冷冷一哼,铁面依旧不稍移目。

    花灵蝶也不生气,咯咯一笑,娇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唤来安生,低声吩咐:“我桌上那本邸报,速速拿来。”

    声音虽小,左右却听得清清楚楚。司徒雷登眉角微扬,似乎“邸报”二字触动了什么机关,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严肃略有波动,无法再置若罔闻。

    这却苦了安生。

    他昨夜头一回进大总管的书斋,只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么邸报?心念一动,让后进库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册,仔细抹去封面积尘,又用力翻动几回,在掌间一阵搓揉,又让线装处略微磨损,一副久用的模样,然后飞快送回花灵蝶手里。

    花灵蝶眉目不动,转头忽然便笑了开来,小心翼翼捧上书册,对司徒雷登说:“先生编的这部《忘川邸报》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为喜爱。今日难得先生驾临,能否请先生为我题几个字,聊作纪念?若得‘兵武玄鉴’亲笔,此书可堪传家。”

    《忘川邸报》是忘川亭每月整理各种决战记录、江湖异闻,雕版印行的刊物。正邪两道或衡量时势,或搜集情报,均不可不观,影响力不容小观。近年忘川亭声名鹊起,与此谷有偌大干系。

    毕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司徒雷登轻咳两声,仍不多瞧她一眼:“如蒙不弃,老夫现丑了。”

    由安生伺候笔墨,于扉页题了几字。尉迟恭笑道:“还是大总管精细。我不知今日将与‘兵圣’同行,案头上的那本邸报不及携出,平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花灵蝶将书抱在腴润白皙的饱满乳间,得意娇笑:“我能捐银子助抚司大人支应赈款,可这本宝贝却出让不得。谁教抚司大人不随身带着,是好有趣的书呢!”

    去年岭东大滂,流民涌入江南,东北两道,镇东将军府借口救灾,强要臬台司衙门筹措五万两赈银。此事终靠花灵蝶帮了大忙,联络附近富贾一同出力,才使尉迟恭度过难关。

    尉迟恭听得苦笑,花灵蝶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着的首位,心想:“司徒雷登名头忒大,使者却不是他。这镇东将军……究竟有什么盘算?”

    尉迟恭料其所想,只是淡淡说道:”世子带阳老师四处参观,稍后便回。大总管不妨稍坐闲聊,暂等片刻。”

    “阳老师?”

    花灵蝶秀眉微轩,忽然想起一人,惊诧之余,喃喃道:“莫非是鼎鼎大名的‘横扫八荒’阳顶天?”

    尉迟恭点了点头,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花灵蝶错愕之余,几乎要摇头失笑,暗忖:“将军啊,你做事如此不顾义理人情,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人么?”

    见尉迟恭尽力掩饰无奈,不由得同情起来。

    放眼当今天下,有一刀一剑的传承与各派均不相同,剑日“倚天”、刀日“屠龙”

    倚天剑的历代主人均享有“替天行道”之名,继承同样的剑器、同样的头衔、同样的绝艺,以及能号召边境诸国游侠的崇高地位,被誉为天下游侠之首。

    而龙城屠龙山上的龙王祠阳家,历代家主亦都继承名刀屠龙刀及“横扫八荒”的封号,以一套“降龙伏虎神诀”傲视天下;尤其当代家主阳顶天更是出类拔萃,在剑派林立的江南道闯出大名,得与传承数百年的“替天行道”并称。人说“北疆剑首、江南霸刀”所指即为此二绝。

    尉迟恭初来江南时,以重金礼聘阳顶天入幕,倚之为武胆,恩遇极厚。

    后来,镇东将军听闻阳顶天英雄了得,约往一见,席间相谈甚欢,回头便对江南臬台司衙门施压,要讨了此人去。可怜的抚司大人不堪其扰,忍痛割爱,阳顶天遂改投镇东将军的帐下。

    花灵蝶见他立场尴尬,料想有司徒雷登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么口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

    忽听檐外熙攘声动,大批人马涌至,当先进来的是世子轩辕豪,随后一名身躯魁伟的虬髯汉子跨进门槛,双手负后,气宇轩昂。

    那人一身黑绒对襟箭衣,同色的厚绒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带,肩上覆着两片黑缎披膊,足蹬皮靴、臂缠皮腕,身后黑披风猎猎飘扬,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阶将领,又像是威震两道的绿林大豪,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安生摒息凝望,不由得热血昂扬,忽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江南刀法第一人,”

    “横扫八荒“阳顶天!

    阳顶天虎步而入,尉迟恭、司徒雷登双双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权作问候。

    近看时,才发现他虽留有一部豪迈的浓密燕髭,但生得剑眉星目、神气疏朗,相貌颇为英俊;衣着作武人打扮,髻上却裹了文士常见的披背包巾,束着小小金冠,横插一枚镶金绿玉钗,文武兼备,煞是好看。

    他身后跟着一名身长九尺余、通体黑如锅炭的胖大巨汉,厚唇塌鼻,形貌极是怪异。

    巨汉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贮必是威震天下的绝世名刀屠龙刀。从刀匣的尺寸推断,屠龙刀虽不若巨石魔剑庞大,但亦属千钧巨刃,若由造诣深厚、势均力敌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战胜巨石魔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