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三十章 有苦难言,其心自明
    花灵蝶揪着氅襟抵御寒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的地方,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

    骑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轩辕豪及大总管一躬身,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无人。

    花灵蝶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韩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动起手来啦?”

    轩辕豪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韩秋色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韩秋色也不想太让他下不了台,故意跟跄几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我别乱说话,以免冒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韩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

    花灵蝶抿了抿嘴,自顾自的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小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更加的怕。”

    轩辕豪闻言凛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花灵蝶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百花轩吴掌门座下高足,冷凌霜冷二掌院。妹妹,快来见我家世子。”

    冷凌霜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轩辕豪盯着她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着她玲珑有致的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

    一股湿黏冰冷的不适感,彷佛沿着无礼的注视渗入骨体,冷凌霜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潸刺,一时之间竟有些恶心想吐。

    “冷凌霜、冷凌霜……冷……”

    轩辕豪反覆念诵几遍,忽然抬头:“这个姓氏十分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冷北海的什么人?”

    冷凌霜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扶住镂空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正是家父。”

    众人无不惊讶。

    轩辕豪双目一亮,又打量了几眼,见冷凌霜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冷北海手握重兵,坐镇北关多年,被誉为当世战神,该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据说冷北海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脍寒。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过去“血云都”乃是轩辕地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飞虎骑”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冷北海的北关军继承了这支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承天帝继位后,命冷北海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异族慑于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京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冷北海却派人千里快马,上了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

    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太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承天帝读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个个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痾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费力说道:“苍鹰不轻易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本性,若教示于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承天帝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

    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建立起国家制度、满朝文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承天帝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以追念少年时曾在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承天帝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观处。

    镇南将军胡阔海率大军南下,威服边境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威吓性的小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方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曾一路踏平前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王都,各军闲之色变;后来,异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敌人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冷北海接任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盘据北关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方的诸沃之野。

    冷北海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着山脊深林结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抨击他“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有不臣之心,想借此激起民怨、消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

    幕僚劝他:“何苦将自己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冷北海只是抬头盯着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承天帝自己也犯疑。

    北关军主动出击,将异族族民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画荒地带,天寒地冻,生存更加不易。此际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发民夫筑城的道理?

    承天皇帝与老丞相在深宫里辟室密商,谈了大半天,连陶元峥也反对。

    “他约莫是想要钱粮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

    继位不久的壮年皇帝捧折沉吟,见昔日的老师面色凝肃,似是想打个圆场:“这样罢!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武器、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疋,封他……封他父亲一个正二品的金盘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着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冷北海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老人一把拧断。

    “钱粮够了,封官则不必。”

    陶元峥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此例一开,后患无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

    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

    无视于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哑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镇北将军府多多送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承天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来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突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圆斩关南下,重演当年一路踏平王都的奇袭战略!

    北关军的先锋军难以抵挡,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十三日,终于等到了冷北海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历一番苦战,得以击退鬼神般的异族蛮军。战后派出侦骑,才知三年来迁到新占地囤垦的近百村落共万余百姓,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非天险不能御。”

    冷北海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婴垣山前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无险可据,马军平履如夷矣。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承天帝恍然大悟,从此对冷北海更加信任。

    冷北海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百姓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为“冷公城”的。

    迄今冷北海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未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静,只余零星冲突而已,依旧无损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冷北海,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听到冷凌霜自承是冷北海的女儿,花灵蝶、韩秋色等都不禁愕然。

    安生浑身一震,心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贵,原来……原来是镇北将军的千金!”

    忽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百花轩二掌院与无双城弟子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绉绻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一沉,只觉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轩辕豪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冷凌霜当作什么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道:“冷姑娘脸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么?”

    冷凌霜恼他无礼,冷淡回答:“小伤而已,不劳世子费心。”

    花灵蝶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冷姑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儿再说。”

    唤来何煦、钟阳,领冷凌霜等去客房休息。

    轩辕豪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水吃草料罢?既入我无双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

    随即离去。

    安生自知身分低微,大总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处,躬身一揖,跟着钟阳等退出厅去。却听花灵蝶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

    安生微微一凛:“大总管若问及魔剑,我该怎生说才好?”

    不免有些踌躇,只得硬着头皮先退到一旁,垂首而立。

    冷凌霜步出院门之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安生心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放心罢,狮驼峪……昨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花灵蝶轻移莲步,修长的玉腿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跨入门槛。

    “把门关上。”

    她随口吩咐,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又批起公文来。安生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大总管差遣。

    花灵蝶批了几份文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

    安生赶紧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水细细研磨。

    花灵蝶随手批阅公文,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耽搁许久,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

    说着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楚下分外腻人。

    安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唯一个对自己友善、叫长孙日九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万试万灵,十之八九便不会错。”

    赶紧低头,小声道:“小人知错。”

    花灵蝶听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安生自己也笑起来,忽觉平日高高在上的大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心情大为放松。他从前在百花园时,还不觉得大总管怎么厉害,花灵蝶偶尔会带些糕饼糖果之类的前来,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这名美貌的大姐姐甚是可亲,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大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铸剑山无双城怕都在她的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无双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平日威仪赫赫的家将们,在大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浑身发抖,以为是大总管动了杀意。

    花灵蝶不是镇日板着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于与“上头的人”言笑,指挥部属、交办事务之时,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看在安生这些底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大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小心,丝毫不能马虎。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安生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花灵蝶信笔批点,随口道:“是我派你去忘情湖送剑,不想却遇上这等祸事,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难为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

    安生不敢说谎,老实点头。

    “真可借。”

    花灵蝶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东西。”

    安生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的有毒?”

    还好花灵蝶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寒无衣前辈临死之前,将刀交给了冷凌霜姑娘,是么?”

    安生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着该怎么回答,花灵蝶又自顾自的说:“是了,冷姑娘说过啦!剑魔是把魔剑交给了她。”

    想了一想,低头振笔,片刻便批好几份文书。

    安生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庆幸自己毋须扯谎,却听花灵蝶一边写字,一边自言自语:“剑魔寒无衣他传剑之时,跟冷姑娘说了什么……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剑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安生存心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冷姑娘还有你,另外还有夏荷、秋兰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剑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

    安生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寒无衣把魔剑甚至可能对付魔剑的种种秘诀,全都传给了冷凌霜。而冷凌霜刚才,又把魔剑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安生不明白她为何要反覆提问,点头道:“是。”

    花灵蝶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安生一愣,不知该如何接口。大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过任何一句有关剑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花灵蝶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崖下有四个人,能在剑魔死前与他接触。这把刀无论送给了冷凌霜、夏荷或秋兰,都属于百花轩之物,就算魔剑淬有淫毒,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免的事。冷凌霜轻易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百花轩、向她师姐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剑魔将魔剑给了无双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花灵蝶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睫毛被雪肤映得分外精神,刹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剑、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