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三十一章 谪仙
    安生想起当夜,剑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

    老人嘶哑的声音彷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周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花灵蝶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翻看卷宗,鬓边几绪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泽,肌香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心思安生无从揣测,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说笑,还是真看破了手脚。僵持片刻,仍是花灵蝶先开了口:“我猜……寒无衣前辈在把剑交给你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轻易将秘密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帐目,随手又摊开了另一本,匆匆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低声喃喃道:“这是谁写的注脚?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读起来,一边屈着玉指轻印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安生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连忙另起一方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金腾龙朱砂墨,注水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在砚旁备用。

    花灵蝶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重白银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着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于此。

    她拈笔蘸朱,就着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宽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这文簿的主人处事马虎,着实触犯了大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肯定没有好话,说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处罚。

    安生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见如此模样的大总管,忽觉她连生着闷气的样子都十分可爱,一点都没有平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里细语旺念着日常琐事的邻家姐姐。幼时总盼着她带糕饼糖果来百花园、与他一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彷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是不是’、‘好不好’?”

    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亲切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片刻,小心道:“剑魔前辈临终前,是将魔剑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

    花灵蝶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低头继续办公,彷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

    最困难的部分一说出口,安生压力顿轻,眼见花灵蝶并未积极追问,益发觉得安心点头道:“魔剑是真的,持剑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

    便将寒无衣曾经说过的,关于魔剑的特征、性质、可能的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于“传舍”一事,以及冷凌霜中毒失贞一节始终小心回避,不露口风,对寒无衣口述的部分,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说着,花灵蝶不觉停笔侧首,咬着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语。

    待安生说完,她沈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了个大麻烦。”

    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是姐姐看着捣蛋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安生心中伻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小人知错。”

    花灵蝶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着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安生一愣,不敢接口。

    “寒无衣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托付给你,自是希望全武林同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覆辙,教魔剑再杀个措手不及。”

    花灵蝶眯着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的目光一把攫住安生:“你自觉身分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所以说给我听。希望借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大门派。是也不是?”

    安生被说破心思,不敢抬头,这回连“小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花灵蝶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搧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一点都没想错。”

    她轻咬着丰润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摇头道:“魏忠贤无论武林还是朝堂,都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各大门派,警告魔剑降世,人人都当他年老糊涂,背地里取笑。连魏忠贤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安生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各大门派自己发掘,更能取信于人。据说魔剑之说源于魔宗的余孽,其中干系千丝万缕,难以理清。”

    花灵蝶沉吟道:“寒无衣前辈有没有说,关于这一次的魔剑降世,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安生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

    花灵蝶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将魔剑之说传诸武林。以忘情湖湖及破庙的情况来看擎天剑门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魔剑之人,莫欺霜、李求道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无双城握有安生及魔剑,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正道各大门派之中,就只剩神器门、百兵堂两家还未曾与闻。无论是魏忠贤亲自出马,又或者莫欺霜、秦俊杰出面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魔剑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魏大人。若鼎天剑门的秦俊杰,又或心剑宫的周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

    她把安生的疑惑都看在眼里,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三十年前,武林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无双城?”

    安生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武林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兵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当朝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管理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铸冶牛耳者始终是玄兵阁的门人。”

    擎天山上的“擎天剑门”也一样。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擎天剑门始终是监察武林的机构,久而久之形成一种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擎天剑门那样。”

    安生低声道。

    花灵蝶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玄兵阁历史悠久,他们能铸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器,连神兵、百兵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林除名。”

    “为什么?”

    “因为一件神兵惨遭灭门大祸。”

    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尸体……什么……都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彷佛说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安生却听得背脊一寒,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无双城才有今日。”

    花灵蝶眯着猫儿似的美眸,咬了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兵阁的覆辙。魔剑绝不能留,须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各大派的盟会,承认寒无衣都托付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彷佛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儿里那小小利益的份上,勉强还能接受。

    安生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道:“那……魔……魔剑怎么办?”

    “傻瓜。”

    花灵蝶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遗策的大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着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谴。

    “自然是你的冷凌霜冷姑娘呀!还能有谁?”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着空洞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安生退下歇息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受得紧。

    花灵蝶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小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

    想到冷凌霜,还有适才安生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花灵蝶噗哧一声,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韩秋色也瞒不过。

    以冷凌霜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是失贞不久的微兆……是安生盗了她的红丸么?不过以百花轩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以两人身分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花灵蝶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

    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台走进了内室。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舒适的乌木牙床。

    花灵蝶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梳妆台下轻扳几下,“喀”的一声低响,翻开一方小小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小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缎上,嵌着一张脸谱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彷佛上了层雾润润的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更深沈也更细腻,彷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着”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花灵蝶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的珍贯木料,其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小、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刹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觉——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彷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精致的面刻相比,上额两鬓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奇异斑痕。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花灵蝶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颐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啊,就是这样,时日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睛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

    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谪仙’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冷水气。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样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淡腐朽……“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花灵蝶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按照记忆将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以蛮力破坏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纸滚烂销毁。

    “喀答!”

    一声脆响,花灵蝶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的小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剑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魔剑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

    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山鬼”两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笞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谪仙”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花灵蝶从不敢掉以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曾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彷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

    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的冰冷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无双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鬓仆役……通通都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