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二十九章 虚虚实实,遮遮掩掩
    花灵蝶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二掌院历劫无碍,此后定然福寿绵长,也不是件坏事。以盖缘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饱尖翘的上唇珠微抿着,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连细小的吞咽声都显得斯文秀气。”

    “这位是韩秋色韩大侠吧?”

    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友闲话家常,就着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彷佛荡漾着一片清洌幽香。

    “久闻韩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不愧是鼎天剑门秦俊杰的高足。”

    韩秋色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但花灵蝶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目光无一丝逢迎谄媚,倒像是兴之所至,随口与朋友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觉得怎么尴尬。

    “大总管客气。”

    韩秋色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净神态,悄悄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心。

    花灵蝶瞥见夏荷、秋月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钟阳,为这两位姑娘安排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钟阳”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目如朗星,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低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后头跟着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荷、月二女抬上软扬,朝花灵蝶一躬身,低着头鱼贯退出厅院。

    秋兰虽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说是要照顾二女,随下人一并去了。

    冷凌霜感激花灵蝶的体贴安排,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花灵蝶似无松手之意,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十分亲热。“多……多谢大总管。”

    冷凌霜与她并无深交,平素只有公事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花灵蝶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贵派我两派同为正道,一向交好,既到了姐姐的地头,暂且宽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日睡醒了再说。”

    唤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吩咐厨房准备饮食,少时送入诸人房里。

    “冷凌霜沈默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

    “大总管……”花灵蝶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

    “什么事呀,妹子?”

    冷凌霜一怔,忽觉再生份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犹豫了一下,改口道:“花……花家姐姐,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生死难料,我很担心。姐姐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忘情湖一趟,瞧瞧庄园里的情形。”

    花灵蝶蹙眉道:“百花轩怎么啦?来,快说与姐姐听。”

    冷凌霜点点头,将如何被魔剑追杀、如何遭遇寒无衣,以及坠崖获救等。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附骨媚香”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秋兰、夏荷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安生的目光,讲到坠下狮驼峪时目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寒无衣已然辞世,而后遇上鼎天剑门的苏烈一行,再来便如韩秋色所见。

    她的嗓音清脆动聪,只是伤后体力稍弱,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下歇息。花灵蝶抬起眼,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魔剑,如今何在?”

    所目却是垂手而立的安生。

    安生不敢不答,低头道:“启禀大总管,便在小人的背上。”

    解下白布包袱,双手捧过头顶。花灵蝶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

    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韩秋色一声嗤笑,看看冷凌霜,又看看安生,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安生自知失言,赶紧低头;冷凌霜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安生低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自己,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事,心中五味杂陈。但犹豫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得平稳自然:“姐姐有所不知。当日剑魔前辈曾说,这柄魔剑淬有淫毒,对女子极为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会成为剑尸,被魔剑迷去心神。”

    花灵蝶听得一愣,不觉失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简直是……简直是戏文里的鬼怪神通啦。”

    忽见冷凌霜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才敛起笑容,碾玉珠儿似的贝齿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小半口,不动声色地问:“按妹子的说法,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作用?”

    当夜寒无衣述说时,冷凌霜其实中毒已深,介于半梦半醒之间,许多关窍都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安生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轻声道:“应是如此。”

    料想以他背了整天的魔剑都不受影响,此一推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花灵蝶点点头,似未留意到她的心虚,咬着唇微微侧首,片刻又问:“若贮于容器中,这魔剑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寒无衣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如此,冷凌霜全然答不上来,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促地揭杯就口,借机偷望安生一眼,见他依旧低头捧剑,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容器若……若能隔绝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花灵蝶点头道:“这就好办啦。”

    放下盖杯,遥遥吩咐安生:“将我床头的琴取来。”

    安生刚入执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小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花灵蝶也不生气,随口指点:“就是那个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果然床头处置着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安生将木匣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着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呈宽阔的斧状,琴额却沿着方正的外形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儿。

    琴首的刀工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觉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彷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安生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冷凌霜开口道:“姐姐这琴好特别。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

    琴上以螺钿镶嵌、标示音位的圆点称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花灵蝶未做答覆,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弹琴?”

    冷凌霜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道:“姐姐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不会这些风雅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家人弹琴,所以知道一些。”

    花灵蝶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抹的灰漆里掺了特别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忍冬’,是昔日教我弹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想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弹给妹子听。”

    冷凌霜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于这位大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惕,不再提及舞乐之事。

    安生听从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

    花灵蝶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剑,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上锁头。”

    安生恍然大悟,依言置剑。背上负重一空,心中烦恼似有稍减,不由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现。

    花灵蝶看在眼里,转头对冷凌霜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十分危险,不宜回转断肠湖。姐姐派两队快马往忘情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魔剑仍在,我立刻晋见城主,让他老人家发兵驰援百花轩;若魔剑已去,便让马队保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何?”

    冷凌霜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魔剑的能耐,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姐姐啦。”

    与韩秋色一同起身,便要告退歇息。

    花灵蝶忽道:“是了,那魔剑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百花轩中,只怕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姐姐暂为保管,我无双城中多有大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魔剑邪异的法门。”

    魔剑本不是冷凌霜之物,乃是寒无衣临死之前托付给安生的东西,她并无贪图之心,点头道:“都依姐姐。”

    韩秋色一凛,暗想:“这么大方?除非……那剑本就不是你的东西。”

    见花灵蝶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声色,与冷凌霜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骚动,有人大喊:“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

    脚步声、弓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韩秋色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大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着我来的,我去瞧瞧。”

    说着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与白天所见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二,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围,四角均有人手持绳网,网下系着铁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簇拥着一抬软轿,轿上踞着一名锦衣公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无双城主轩辕独独子轩辕豪。

    韩秋色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

    众人回头,见是一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甲士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韩秋色环在中央,更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

    韩秋色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钟阳走出厅门,遥遥对着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世子,这位韩秋色韩大侠,乃鼎天剑门掌教秦俊杰的得意弟子,正与几位正道朋友在大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晚了,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轩辕豪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韩秋色周身警戒,上前打量他几眼,冷冷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

    韩秋色一本正经。“它是我兄弟。”

    轩辕豪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谁把畜生当作人看!”

    韩秋色微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无。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恣意驱赶奴役之人,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轩辕豪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不说,只怕还要连累你师傅。”

    韩秋色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你可别乱说话!”

    轩辕豪见他神情大变,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方才说过‘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

    韩秋色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

    轩辕豪冷笑。

    “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韩秋色却一脸茫然,歪着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

    轩辕豪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啊?谁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轩辕豪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睛,除了晚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韩秋色“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说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连累许多人。好在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轩辕豪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逆不道之言,若有哪个心怀不轨的偷偷报上将军府或护军府,难保不会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敌,借此大做文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扫众人,不觉流露杀忌。韩秋色本是随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心寒,暗忖道:“看来,这小子竟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玩笑而已,他却动了杀心!”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花灵蝶披着一袭玄黑大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皆俺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着小巧鲜嫩的鹦鹉绿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骑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不觉一愣,怔怔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腻足踝,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低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

    瞬息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余“砰砰”的心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像热血奔流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