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二十三章 传舍成功
    老人道:“但老夫先说在前头,一旦移出神识,肉身就算是完蛋大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难见明天的日头,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大方的好。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安生摇头。

    “将死之人,你算是问题多的。”

    寒无衣眯眼道:“怎么,死也要做个明白鬼么?”

    安生还是摇头,慢慢说:“晚辈是想,万一留下来的是我,有些事情还是得先问清楚才好。”

    寒无衣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安生见他笑得开怀,想想自己真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啊,”

    寒无衣直拍大腿:“一点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

    安生憋着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但死便死了,总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辈,这传舍杀人,不知会不会很痛?”

    “我怎么会知道?”

    一老一少在风里放声大笑,视隆隆激流如无物,笑到酣处,满山林树皆为之摇。

    “没同你喝上一盅,甚为遗憾。”

    寒无衣弹弹襟袂,一跃而下:“但时间有限,不得已耳。这传舍转移的效果,谁也不能预料,为防生变,先把我能想起来的说给你听。你记性如何?”

    “还可以。”

    寒无衣教他千余字的口诀,又交待:“传舍的诀窍,已不及为你细细解说,你且将心诀背下,将来说不定有所助益。”

    那心诀十分拗口,虽是四字骈连,字与字之间区没有什么关联,形意不通,韵不成韵,似是某种表记物件的暗语,每个字都代表一样东西,简直莫名其妙。

    寒无衣一字一字写在地上,教他牢记读音,命安生来回背诵五遍、默写五遍,直到一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传授他冥想静心的法门。相较传舍的千字怪文,这些法门易懂得多,安生盘膝而座、五心朝天,渐渐收起脑中杂识,心绪沉入一处幽暗不明的虚无中。

    “很好。”

    寒无衣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现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字文,什么事都不要想……”

    安生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极是难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时,脑力的读音往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字怎么念了,字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安生一边与音形缠斗,偶尔遇上一、两个原本认得的字,字义突然又跑出来搅局,前后的意思似有串联,但越解释救越不通……

    不知不觉,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连“不懂”两个字的概念都变得有些模糊了,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丝丝“不懂”的感觉。

    安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极其巨大、无边无际的库房里,依稀是无双城里收藏文簿、药材的地方,但转瞬间文簿、药材,甚至无双城三字也转淡消逝,终于不知自己所感为何……

    在这座意识的库房里,周围都是数不尽的方格抽屉,屉上一方小小字牌,写着各式各样的字。安生伸手想摸,却逐渐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间,远处一只屉柜突然被拉了出来,落地化成一缕灰烟,成为幽影的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来的屉柜凭空出现,“匡”的一声推入空出来的屉格里。安生凝视着新抽屉上的字牌,只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失声念了出来:“幽冥…幽冥魔剑!”

    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彷佛整座库房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安生忽觉失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回去,死盯着屉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

    鼻中骤酸,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

    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净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摇撼得轰隆震耳,彷佛即将崩溃,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水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产生意义。

    安生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阿叔”流泪大笑:“是阿叔!是阿叔的名字!”

    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阿叔,鬼叔叔,花灵蝶,冷凌霜,秋兰,寒无衣……

    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失去踪影。

    他垂手打开写着“阿叔”两字的抽屉,一幅幅阿叔佝偻的模样就这么浮了起来。微带透明,全是他曾见到的模样,此刻骤见,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见在柜中层层迭迭的阿叔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荡,裹着一条挥舞剑器的鬼影!

    是……是魔剑!

    一惊之下,寒无衣嘶哑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我年少之时,一心想做大英雄。为成英雄,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还不如行酒净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啦。”

    老人语声寥落,仰天豪笑:“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前辈!”

    他一跃而起,触日只见阳光灿烂,林间莺声啁啭,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么书库、什么血海?红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绿树低垂,翠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远远近近地笼着一层剔透晕黄;掩眉眺去,便如一树小巧扁玉。

    安生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回头。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宽袍、灰发披面的老人倚石闲坐,低头垂手,一动也不动,左手五指没入清洌的水中,彷佛应和着梦里的苍凉笑语。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强者存、弱者灭……我活够啦,并不怕死。”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么,前辈?”

    安生回过神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对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

    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传舍转移的效果。他揉揉额角,除了些许头晕目眩,并没有其他的异状;索遍枯肠,也没有寒无衣说过的东西以外的记忆、关于魔剑,关于心剑宫秘闻的一丝一毫。

    安生怔怔地瞧着双手,瞧着流动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张不断变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来……是失败了。”

    没学过传舍的自己,浪费剑魔一生所学,放眼当今武林,能克制魔剑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圆石滩上,任由溪水浸湿了膝布,没有抬头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气。

    安生对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白,只希望攒够了钱,替阿叔和鬼叔叔养老送终,好生奉养;当然,将来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在城外买一块地,娶妻生子……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极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儿时向往的英雄,别让剑魔前辈的期盼落空,魔剑乱世,别让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再染鲜血……

    “可恶!”

    他一拳击在水中,钢牙紧咬,不甘心的眼泪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

    清脆的笑声自背后响起:“这么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安生回过头,一抹娇小的身影背手而来,风中黄衫摇曳,腴润结实的小腰上挺出一对鼓胀的胸脯,笑靥嫣然,却是秋兰。

    “怎么……怎么是她?”

    他微感诧异,忙抹去泪水。

    秋兰睁大杏眼,捂嘴惊叫:“老爷子怎么…怎么就死啦?”

    难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尸体,东张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长枝,便要去戳。

    安生赶紧夺下,见她杏眼一翻、似要发作,忙道:“前辈去世了。”

    将寒无衣身中“问心剑”一事约略交代。秋兰对这个凶霸霸的老头儿素无好感,心想:“死了便罢,不然成天喊打喊杀的,也是麻烦。”

    安生天生力大,独自将寒无衣的遗体扛至崖边,以免被溪水打湿;又与秋兰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湿柴生烟,希望引起无双城巡逻哨队的注意。

    秋兰手脚颇为俐落,两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当;百无聊赖,并肩坐在溪边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

    安生望向远方,故作无事。

    “还在睡呢!”

    秋兰斜乜着他,促狭似的一笑。

    “这么关心,怎么不进去瞧瞧?”

    安生脸上一红。所幸他肤色黝黑,倒也不怎么明显。

    秋兰哼哼两声,没真想让他尴尬,撇了撇粉润的两片唇瓣,低着头一径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霜姐穿好了衣裳,等她醒来,不会难堪的。”

    “谢…谢谢。”

    不知为何,秋兰爱看他脸红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少沾亲带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贼,昨晚睡得可沉了,怎么都编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

    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脸坏坏的。

    安生无心谈笑,闷着头不发一语,只将右手浸在水里,默默划动。秋兰一见他乖,心里便觉欢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料想他与那老头儿有什么私底交情,难免伤怀,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笑话与他解闷。

    说着说着,崖顶忽然传来人声,疏疏落落,渐次往这厢靠近。

    秋兰一怔,喜得抬起头来,欢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你这人闷归闷,倒也不说空话。”

    双手撑后往溪石上一跳,结实的圆臀稳稳坐落,从水里抽出两只白生生的细嫩小脚,在晒热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开嗓门对崖上叫:“喂,快来人哪!我们在这里!”

    她喊了几声,一想不对:“本姑奶奶喉音娇妩,怎能干这个活儿?”

    忙叉腰回头,拉下脸来:“喂,快来帮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么?我…”

    安生“嘘”的一声,神情凝肃,皱赶鼻头歙动着,喃喃道:“风里……有铁心木的味道。”

    “铁你的死人头!”

    秋兰直想一脚将他踹进水里,正要抡起粉拳,揍醒这个浑小子,却听安生低声沉吟:“……还有血。还有血的味道。你,没闻到么?”

    秋兰手举在半空,听他说得严肃,不觉摇了摇头。

    他喃喃自语:“铁心木,和血的味道……这是魔剑的气味,是……魔剑独有的气味,传说魔剑剑尸一定会找百年以上的铁心木……”

    抱头苦苦思索,似乎遗漏了什么。

    秋兰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头儿同你说的么?”

    “没有……前辈没来得及和我说这件事。这……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就装在这里,一想……就想出来了。”

    他呆呆地指了指额角,忽然一跃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这……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辈,我们成功啦!”

    秋兰被他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安生欣喜若狂,差点冲到寒无衣的遗体前跪下叩头。但狂喜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五感较常人敏锐,那混合了铁心木香气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彷佛已近在咫尺。赶紧狂奔至山崖下,双手圈口,放声大叫:“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秋兰差点没晕过去,一扯他衣袖,气急败坏:“你疯啦!”

    正要唤人来救,却见崖上探出一张圆胖红脸,一名肥壮道人鬼头鬼脑张望片刻,回头叫道:“你们快来看哪,底下是寒无衣那厮!瞧那服色…还有百花轩的小妞!”

    此人秋兰自是不识,安生却觉十分眼熟,瞧着额角隐隐生疼,不觉沁出豆大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李求道,陈长生”这几个名字,还有在破庙里,他一人独战鼎天剑门群道的丬影残识……

    安生并不识那青年道人,可寒无衣见过。来人竟是鼎天剑门的胖道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