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生得闻秘辛，惊讶之余，心中一动：“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这不是我能听的事。前辈此刻说了出来，定有深意。”
遂凝神静听，不再言语。
寒无衣道：“世间正邪，本无常道。史册多由胜者书写，千百年后人都死光了，能拿来参考的，只有经籍史书而已；书上说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没别的话。”
安生心想：“听前辈的口气，这个魔宗似乎还不是太坏，后人不知内情，竟是冤枉了他们。”
寒无衣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摇头道：“那也不必将他们当成是什么善男信女。魔宗最初被称为‘龙神宗’，与神州儒宗、大日佛莲圣宗等合称‘神州三大宗’，在还没有三铸、四剑等七大门派以前，便是由三宗分治，各领一方”
“日换星移，随着光阴逝去，神州儒宗、大日佛莲圣宗均消亡于历史尘埃之中，神龙宗却坚持与中原皇权对抗，手段尽出，最盛时据点分布天下，影响力遍及整个神州大地；从崛起到消灭，历时大约两百年。”
“中原朝廷从此怕了江南道的势力，历代均发大兵据守，以防这些以‘龙族后裔’自居的遗民作乱，更将神龙宗改称为‘魔宗’，史书上所写，自然是没句好话。”
“能躲在隐秘处，控制神州武林达两百年之久，一度威胁中原朝廷，几乎颠覆天下……”
老人说着摇头，声音里有一丝难言的唏嘘。
“手段是够厉害了，染的血腥、杀的无辜，决计是少不了了。但经过两百年的光阴，暮气已深，被新崛起的正道势力联手铲除。残余的教众及外围势力仍有一定的实力，终究不能尽灭，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们口中的‘邪道妖人’。”
大多数人说起“邪道妖人”都觉诡秘重重。
安生江湖阅历有限，连“邪道妖人”具体指什么都说不上来，这个名号却是自小听熟了。从前村里小儿夜啼，大人们总说：“还哭！邪道的妖魔鬼怪来抓小孩啦！”
十之八九都能收效。岂料邪道妖人，竟与魔宗由此关联。
“魔宗覆灭的前夕，教中首脑知道已无力回天，便将魔宗里最厉害的秘器‘惑心魔剑’放出，作为玉石俱焚的手段。惑心魔剑顾名思义，就是能迷惑人心、利用人性弱点的诡异剑器。”
安生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前辈，弟子略通锻冶技艺，曾听此道中的长者说：世之神兵，若非快锐异常，便是无比坚硬，也有机关精巧、能作出许多变化的。然而，钢铁终究是死物，再怎么神异，也不能超越使用者的控制，更遑论操控人心。这点弟子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寒无衣不置可否，随手一指：“那么，你背上这柄用布层层裹起的‘魔剑’，又该如何解释？你所学的铸冶术，能不能铸出这么一柄专克女子的淫毒之刀来？”
见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听安生反驳：“丹术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丹道，不知淫毒是怎么来的，只知锻冶之术，万万造不出一柄毒刀。那‘附骨媚香’的剧毒可以是后来涂上去的，也可能是配好了藏在刀柄中……无论如何，总不能是锻冶而得。”
寒无衣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来。
安生低头道：“弟子冒犯，清前辈见谅。”
老人摇摇头，片刻才道：“你，始终不信世上有能寄体复生、有知有识、经百年十世轮回而不灭的魔剑。对吧？”
“是弟子无知。”
“真是个顽固小子。”
寒无衣叹道：“说不定就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挺身对抗魔剑。但一千年前前，魔宗乍灭，魔剑之说更被人视为无稽之谈。”
“野史记载魔剑横扫神州，造成如瘟疫般的祸害，受害百姓多以万计。”
史书既有记载，恐怕就不是凭空捏造。安生皱眉：“如此，这场灾祸又是怎么平息的呢？”
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道：“魔剑纵有异能，几把剑要杀害数千数万条人命，却又如何能够？”
“你很聪明。这说来话就长啦，暂且按下。”
寒无衣微微一笑：“魔剑害了这么多人命之后，居然自相残杀起来。起初世人很高兴，以为是天谴，魔剑剑尸混战到最后，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强、杀戮更重，便如魔王一般，人们才知道：“原来妖刀天生就像毒物，会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来的那柄便是真正的惑心魔剑，再也无法匹敌。“
“这把成体的惑心魔剑就这么为恶了三年，可以说斩尽天下英雄，最后毁于天火，虽然听上去荒诞，如今想来也未必了。
安生仔细牢记。
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正要提出，忽觉寒无衣口气不对，小心道：“眼下这魔剑之争，幸有前辈指引，才能减少伤亡，不会重蹈传说中的覆辙。”
寒无衣摇头苦笑，将破庙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巨细无遗，点滴不漏。
听到赵云飞终究还是难逃一死，安生心中难过，暗想：“难怪前辈要劝她……劝二掌院爱惜生命。赵三侠这般古道热肠，却再也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了。”
不愿随口安慰，只问：“前辈的掌伤，不知要不要紧？”
料想寒无衣的修为深湛，纵使不能自疗，压住内伤总还能够。
“迟了。”
寒无衣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尘：“我中的是‘问心剑’，本宫的无解之招。”
安生不禁愕然，急迫间只想着要救，又隐隐觉得不对，片刻思绪才恢复运转：“‘问心剑’是心剑宫绝学，招无花巧，全凭内劲，据说是…是无药可救。”
起身欲唤，一见寒无衣的目光，语言顿时哽在喉间，双手抱头，颓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潇洒，淡然微笑。
“剑劲入体，凝血锁息。老夫…恐怕看不见明天的太阳了。”
“没有解药或解方么？”
安生霍然站起：“前辈！不治治看，怎知无药可解？”
“混蛋！心剑宫千年来的武学精华，由得你这般小看！”
寒无衣好气又好笑：“我活够啦，并不怕死。只是我死之后，魔剑恐怕无人能制，神州武林又不知要牺牲多少精英，才能将魔剑重新封印。”
安生想着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头喃喃道：“前辈，这……这该怎么办？”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安生愣愣抬头。
“我心剑宫传承了四百年，历代宫主都是不世高手，几无例外。”
剑魔乜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或许心剑宫之主都是万中选一的绝世奇才，又或者宫内藏了什么神功秘笈……”
安生转过无数念头，心里却很清楚：“世上本无十拿九稳之事，人说轩辕皇族多有英才，但无双城不过也才两代更迭，便出了个被讥为“皇家败子”的城主轩辕容天，倒行逆施，徒惹非议，广为四方人笑。
正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
心剑宫特重血裔，千年来的历史中，竟没有出过半个武艺稀松、才智平庸的宫主，单说此项，便足以傲视神州历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为本宫传有一部神异的秘术，名唤‘传舍’。”
“‘传舍’？是一部武功么？”
安生闻所未闻。
“可以说是，但又不完全是。‘传舍’练的不是招式内力，而是神识。”
“神……神识？”
“这路‘传舍’，是以道门秘传的冥想之术为本，将修炼者的‘心’锻炼强大，继而聚成‘神识’。临敌时，进可以扰控人心，对敌人造成如龙息一般的强大压迫；退可以守住清明，即使落居下风也决不慌乱，一步步压倒敌人，等待时机。”
安生悚然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若无防备，一旦临阵遭遇，就算练有多强的刀法剑术，又岂能低档这样的无形攻势？”
“还不只如此。”
寒无衣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传舍”练到了极处，甚且能掠人神识，只消盯住猎物的双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么难事。须知史上芸芸众生，意志不坚者多，心念专一者却少，是以这套惑心之术所向披靡，堪称神技。”
“然而绝顶高手的意念，必定十倍，甚至百倍于常人。夺舍大法若不能对他们产生作用，又岂能无敌于天下？”
“你很聪明。”
寒无衣点头笑道，凤目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高手对决，“传舍”能发挥的作用相当微妙，是好是坏，尚在未定之天；一味想依赖这路心诀取胜的，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猪头猪脑。传舍能使本宫历代之主成为绝顶高手，靠的不扰人心神，而是转移神识。”
“转移神识？”
“没错。”
寒无衣解释道：“传舍练到后来，由冥想至观想，最后返照空明，据说神识能离体自在，突破肉身的限制，顷刻万里、遨游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安生有些迷惘，忽起一念：“莫非就像志怪中那般……灵魂出窍么？”
寒无衣抚掌大笑。
“或许吧？我也不知。总之，修炼传舍的先代高手们发现，如在死前以此法将神识转移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于一人之身。”
他诡秘的一笑，一个字、一个字说：“一个人练一辈子，可能成不了绝顶高手。但如果身上聚集了十个、甚至百个千个一流高手的毕生心力呢？”
安生听得毛骨悚然。
心剑宫用这个秘术改造继位的新主，已有千年的时间。不论其他，光是历代宫主传承，就已经令人不敢想象，在心剑宫之主身上，累积了千年来心剑宫首脑的智识、阅历，他们会过的绝世武功、遭遇过的绝世高手、看过的兴衰起伏，通通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虽说如此，但传舍也不是全无缺陷。神识转移后，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极好，纵使年级幼小、甚至从未上过龙庭山，却能说出前代种种，犹如转世灵童；有的却只得到浮光掠影，影响几近于无。
“若施与受的双方都练过夺舍大法，效果通常会比较好。”寒无衣解释道。
“那么…”安生想起一事：“神识转移之后，给予的人便会死么？”
寒无衣点头。
“在本宫，通常只有佩挂紫鳞绶以上的长老在座化之前，可以对宫主施行传舍；紫鳞以下，只有佩挂金鳞绶者才能使用传舍转移，须经宫主批准，并由宫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宫中资治过人、天赋异禀的弟子，自小便习有冥想观心的入门基础功夫，等将来晋身长老之后，再酌情授予传舍心诀。”
“如果……如果宫主就受神识转移之后，神识却被长老夺走怎么办呢？”
“那就代表他没有担任宫主的资格。”
寒无衣冷笑道：“世上，没有心智薄弱的真龙！想要统领心剑宫，成为群龙之首，连这点能耐也无，合该他魂飞魄散，永世不存！”
安生心念一动。
“我听说心剑宫的宫主年纪很轻，就算没亲身经历过魔剑之争，既然身负千年的传舍所传，一定也知道对付魔剑的方法！”
寒无衣默然半晌，缓缓摇头，目中神光微敛，初次显露出一丝颓唐与无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心剑宫先代之主龙空，早已于三十多年前旃檀王朝覆灭之际，突然只身北上，从此消失了踪影。多年来，心剑宫派出了无数高手找寻，足迹遍布天下，却始终难觅音讯。
“我师兄的武功很高，要杀他是件极为不易之事。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他还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只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阻碍，才无法返回心剑宫。”
老人叹息：“无论如何，前宫主失踪，这千年来的真龙之传算是断绝啦。我们这些个挂紫鳞绶的老不死，与现任宫主有约定：”
身死之日，便要以传舍将毕生所知转移给他，在真龙回归之前，为本宫再造一条新龙，以守护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安生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剑魔伤重，恐怕撑不到天亮，一时间又无法离开狮驼峪，另寻合适的对象，冷凌霜等三姝身中淫毒，将来或许还有什么变化，唯一能承接“传舍”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对你不住。这件事，你和我都别无选择。”
寒无衣沉声道：“说与你听，并不是征询你的同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老父都必须将神识转移到你身上，以保证对付魔剑的最后一丝希望。老夫劝你，莫想要逃跑或抵抗，我虽然命已不长，万不得已之时，杀你仍是绰绰有余。”
安生心知所言非虚，沉思片刻，问道：“老前辈，神识转移之后，两个人的意识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寒无衣淡然回答：“过去，也曾发生转移之后，一具肉身里分具着两人的情形，但千年间仅一例，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直接说‘是’。”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辈的神识，将来是否要还给心剑宫宫主？”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我与宫主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寒无衣颇有洒脱，满不在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