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五章 冷凌霜
    来人的口吻十分冷峻,满满的威仪之感,安生平日听命惯了,答得也不假思索:“弟子安生,受本城大总管之命,前来求见贵派二掌院。”

    “本城?花灵蝶?那你是无双城的人?”安生本以为误会算是解开了,谁知身后女子轻哼一声,丝毫没有撤下剑尖的意思。

    “无双城是本朝贵冑辖下,几曾出过似你这般唐突无礼、擅闯门户的弟子?待我押你上铸剑山无双城,你若是冒名伪诈、意图不轨,哼哼!只怕要丢了自己这条性命!”

    安生被她说的脸上一红,心想也确实是他不对在先,只得嗫嚅道:“弟子先前递帖求见,丝毫不敢逾越。谁知等待许久也不见有人相应,这…这才走到这儿来,请…请前辈见谅。”

    他虽然看不见身后女子模样,但听得女子措辞威严肃穆,决计不是百花轩一般的女弟子,所以此刻丝毫不敢缺了礼数,只是奈何不知对方名头,此情此景又不敢贸然询问,只好勉强尊称一声“前辈”,算是以表尊意了。

    女子手里剑尖忽地一紧迫起来,冷言哼道:“胡说八道!前厅自有门房佣仆,大小动静都由专人报与我知,岂能教你空等?”不等安生辩驳,扬声唤道:“李嬷嬷、李嬷嬷!”

    身后女子的清脆的嗓音挟带内力穿透淅淅沥沥的雨幕,远远送出,入耳不觉怎么轰响,却是字字清洌明晰,足见内功修为不俗。

    安生心底暗暗佩服起来:“四大娇嫩的百花轩门下,果然不同凡响!”

    只是身后持剑女子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和,时间一久,声音不觉有些烦躁,兀自沉吟道:“奇怪!人都到哪儿去了?”

    女子瞥见安生耳下颔骨微动,似在窃笑,手里剑尖又是一摁,愠怒道:“你笑什么笑!”

    安生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没有笑啊。前…前辈剑尖甚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请…请前辈明鉴。”他说的是实话,被人拿剑比着,随时小命不保,哪里还笑的出来?

    “你说你是花灵蝶派来的?”女子将剑尖缩回分许,肃然道:“大总管找我做甚?”

    安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血染秋霜”冷凌霜!”脑海里突然浮现阿叔那几句“恶婆娘”,不觉还真被说中了,但此刻本分回话才是,哪里由得他胡思乱想,赶紧驱走杂识,战战兢兢地回禀道:“大总管派弟子来为前辈送来定制的宝剑。”

    自称“冷凌霜”的女子“啊”的一声,似有些惊讶,道:“差点都给忘了,我那寒霜剑铸好了么?”

    锵啷一声,身后的女子这才长剑回鞘,安生顿觉颈后压力一松,赶紧回头抱拳:“无双城弟子安生,见过百花轩二掌院。”

    那冷凌霜一挥袍袖,淡然道:“免啦!想来我也有不是的地方,这样吧,你擅闯本门一事,我不会向花大总管提起就是了,你先把伤口包起来。不过记住,像这样的事情,没有下一次了。”随手递来一方雪白锦帕,虽未熏香,却隐隐夹带着一丝淡淡温甜。

    安生如获至宝,连忙捧过称谢,偶一抬头,忽而愣住。

    长廊檐影下,雨瀑如精帘。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白皙的白衫丽人,臂后倒持一柄彤艳艳的红鞘长剑,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指天,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清冷中别有一股子英气。

    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自然是极美的,即使安生没见过很多女人,也知道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秀气的脸孔、秾纤合度的身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顿显光明。

    安生被女子的容貌和气势倾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什么?”女郎眉头一皱,清脆的喉音再次证明她果然是方才那位“冷凌霜”。

    安生似如梦初醒,想起自己刚才的窘迫,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讷讷道:“弟子没看什么。前……前辈……”

    冷凌霜微微蹙眉道:“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难听死啦。难道我的声音有这么老么?”

    安生恨不得钻到青砖里,自己怎的就这么不会说话了,正思索着怎么解释,忽听远方一声惊呼,却是从庄园里传来的。

    他侧首凝听,只是跟前的冷凌霜却恍若未闻。

    冷凌霜只觉花灵蝶派来的这个小伙子甚是无礼,应对进退无一可取,她在门中代师传艺多年,威望素著,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厉,最痛恨轻薄虚浮的言行举止,此刻微露恚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回前厅去!我唤人……”话未说完,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声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女子惨叫!冷凌霜猛然回头,却见安生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声音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

    她腋剑奔向廊窗,细辨余音,果然是来自飘香院的方向,不觉心惊:“这少年的耳力,竟比我强上许多?”

    由于担心那厢的情况,不及多想,冷凌霜提声大叫:“秋兰!夏荷!”未几又唤道:“春梅、冬菊!你们在哪儿?”可是俱都没有回应。

    连负责巡逻的梅菊二姝都没有响应,事态显然非常严重。冷凌霜强抑惊骇,正要点足掠出,余光瞥见安生竟然随后跟来,剥葱似的玉指回头一比,喝道:“去前厅候着!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许踏进来!”

    安生还待申辩,见她目光镇定,神色坚毅,心想:“她毕竟是这儿的主。”只得点头恭敬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厅候着。若有用得着处,还请二掌院随时吩咐!”

    冷凌霜再无二话,一朵白云般掠往院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安生返回前厅,想起被利器削断的铜锁,以及青石砖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绪越是不宁,灵机一动:“二掌院不让我入园,可没说不能去外头瞧瞧啊,我在园口看看应该是不妨的。”

    这样似自欺欺人的一想通,安生赶紧冒雨飞奔至门房前,一看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安生暗忖:“就算是敌人入侵,也不该这样无声无息。”

    他听过执敬司的弟兄闲聊,说是擎天剑门的魏大人传书武林各派,极言什么魔剑降世,就要祸世害人,还把四大剑门的人都找了去,说要连手追捕魔剑。近日里,四大剑门陆续发生惨案,与其说是魔剑乱世,其实人们更愿意相信这是某些门派,譬如鼎天剑门或心剑宫静极思动、暗中寻衅生事的小动作罢了。

    “魏忠贤老糊涂啰!”执敬司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议论:“心剑宫、鼎天剑门要是早知道魏老会这般反应,十年前就动手了,哪儿会彼此隐忍到现在?”

    安生并不相信神鬼之说,他在埋葬阴铁的百宝园里度过大部分的少年岁月,跟被流言描绘成妖怪的阿叔、鬼叔叔朝夕相处……对安生来说,只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们所想象的,有那么多恐怖的鬼怪妖魔。

    但此刻,安生却觉得心仿佛被一根细丝悬在半空中。那种不安与悸动的莫名感应,从他踏入百花轩以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他甚至想象过自己会突然踢到一颗滚动的血淋淋的人头,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残肢绊倒,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解释看守大门的人何以忽然都消失不见。但什么都没有,从前厅一直到门房的那幢小砖房,沿路没有尸体、没有血渍,没有任何折断的刀剑或打斗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在砖房前驻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沿着他的发顶头面奔流直下,原本之前见过的守门的两名汉子还在屋里,不过他们彼此交迭,“嵌”进了靠外侧的那面墙里,或许是撞击力道太强太快、太过集中,两人的肢体以奇妙的型态,与变形的墙面融合成静止的瞬间,立体的部分如胸腔、颅骨都变成突兀的平面,以至于明明认出了眼睛鼻子,却一点都不觉得那个摊平的东西叫做脸。

    红黑色的血浆,混着黄黄的膏油与乳白色的浆液,缓慢地滴落在地,声音清晰可闻。或许是躯体爆裂的一瞬间,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种平衡的状态,所有溢出的体液都流得异常缓慢;混合了脂肪与血腥的异味被雨幕封在屋子里,即使走近也闻不到。

    屋里连桌椅都没乱,说明来人只用了一击,就完成了这件可以称得上奇异可怖的场景。

    安生看得脸都白了,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转头拔腿就跑!

    “似乎有什么东西把人“捶”进墙壁里,而且更加骇人的是那个东西…现在多半正在百花轩里!”他心道,飞也似的冲进前厅、奔过回廊,循着冷凌霜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

    雨幕里,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头顶之际,一路奔来的安生,恍惚间,远远忽见一头巨大的怪物正立在桥心。

    那怪物佝偻着巨大背脊,不知是角度问题还是它头上本就没有头发,粗大的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拱出一只巨大的怪角,非牛非鹿亦非羊,仔细一看倒更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长条石柱。

    那桥上的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链撞击声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它脚边横着两条乌影,玲珑曲线,起伏婀娜,似是妙龄女子。

    闪电掠过,一条白色俪影居高临下,一剑欲刺向怪物的眉心!怪物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

    安生眼看着冷凌霜在半空中无力可借,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安生失声叫唤,大雨中怪物猛然转头,这次才让人看清面目,所谓怪物哪里是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布满凄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石碑也似的巨大武器,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花岗岩柱,握柄处的包裹的兽皮被雨打湿,缠着粗大的铁链子。

    安生救人心切,飞身跃上曲桥,没跑两步,这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巨刀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而来!

    小屋里的那两守门人必是死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重击之下,安生根本来不及思考,更别说是闪躲,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轰隆巨响里,背上的木匣已被扫成碎片,余劲抡得安生头晕眼花,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一阵碎裂声响,挟着无数栏杆碎片滚落桥面!

    安生及时攀住横栏,不至于落下,破碎的尖木屑刺却破手掌,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

    此刻他眼冒金星,颤抖着闷声呼痛,忽觉顶上骤雨一停,巨人巨刀的阴影已经盖住他大半个身体,连天上的雨水也给遮挡住了,还夹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头顶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巨大的石块样的巨刀对正安生的脑袋。

    安生咬着牙,原本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一抹寒光穿出水面,寒霜剑一把扎进巨人的左大腿内侧!巨人狂嚎一声,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退去,桥面被踩穿了几个大洞。

    安生被摇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人抓住。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被浸湿的白衫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致曲线,不是二掌院还能是谁?

    “是……是你!”安生忍不住惊呼道。

    冷凌霜单手发力,使劲将他拉上桥来,嘴角咬着一丝朱红,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

    安生缓过一口气,将左手握着的脱鞘巨剑交给她。“这是你的寒霜剑!我刺中那厮的脚筋,他…”

    安生话还没讲完,一团巨大黑影缓缓站起,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慢慢转向二人。

    安生目瞪口呆,忽觉这巨人的动作极是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只是知道那绝对不是脚筋毁损、不能行走该有的姿态。

    冷凌霜拄着缠红鎏金的寒霜剑站起,咬牙低声道:“我去绊住他,你乘机把我那两名师妹带过桥去,听到没有?”

    安生点头,白着脸呆望半晌,喃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巨人无语,只是提着刀,一步、一步缓缓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冷凌霜双手握柄,剑尖指地,两眼牢牢盯着敌人,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透的浓发,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里,有一种安生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沉着,即使此时此刻,也不禁让人心驰神往。

    “那大个子我识得,他在临近的镇集里靠卖薪柴为生,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身家清白,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