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来自然不能接受清河公主的指责，忙道：“殿下误会下官矣，下官，下官方才只是一时口误，绝没有逼迫醴侯亲上沙场之意。”
“口误？！”清河公主的声音依旧冷冽，“哼，今日你可说口误，那岂知你来日是否会在别处再口误？本公主还今日非要为夫君披甲不可了！”
“哎呀呀，殿下，殿下！”
李来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刚才还想端着点架子，现在却是全都不要了，忙不迭地摆手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啊！下官刚才的确是一时口误，只此一次，绝不再犯……下官只是认为该南下夹击胡竭人，也是情急之下才造成现下的情形，若是殿下不喜，那，那，”李来咬咬牙，道，“下官亲自领人南下便是！”
那边清河公主还待说话，那边醴侯已经忍不住了，扬声道：“夫人！”
清河公主转过头，见醴侯满脸怒容，细长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柔情，轻咳一下，声音回复平常，道：“罢了，军国大事本不应由我一介妇人置喙，只是我夫君自小体弱……”
“夫人！”醴侯的声音也大了起来，道，“你且先回后院休息吧！此事我与抚军再从长计议！”
见醴侯真心不悦，清河公主竟也不再多说，回头低声对侍女吩咐将长方两个匣子留在厅内，便款款走出门外。
直到她一走，所有人这才长出一口气，缓缓起身。
李化羽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古代帝王家的气势，不得不由衷感慨一句：果然气场强大。
尽管很大程度上，这种气场是周围人的敬畏和言行所营造出来的，但也十分骇人。当身边所有人都如此敬畏的时候，羊群效应影响下，自己不这样做，就会由心底产生一种无助和孤独的游离感。
世人皆醉我独醒的状态，绝对是世间最残酷的体验之一。
清河公主虽然走了，但她的余威似乎还在，以至于一时间李来和醴侯都相对无言，谁都不知该如何先开这个口。
李来让醴侯失了分寸，醴侯夫人也让李来丢了脸面，已经完全没了初次见面时的融洽氛围。
所以说，要拜访一个人之前，最好将对方的家庭情况了解清楚，不然身份低一等的总是更加难堪。
就在双方还在斟酌措辞的时候，李化羽从门外踏进厅中道：“醴侯，抚军，不若由草民率右曲南下支援可否？”
“你是何人？”
醴侯不认识李化羽，但见他身量高大，倒是一副猛将的样子。
只是这“猛将”连件合适的皮甲都没有，天气炎热只穿着裋褐，裸露的左右两臂罩了两块不知哪里寻摸来的熟牛皮权作防护，牛皮显然没有硝制过，上面还带着毛刺。下半身的裤腿也不够长，只到小腿肚，黝黑浓密的腿毛露在外面，与脚上乌漆墨黑，已经破了个洞的布头鞋互相映衬，显得是那么别扭。
“他是下官的军从卫……”李来随口说了一句。
“听口音，你是本地人氏？”醴侯继续问。
李化羽抱拳躬身：“回醴侯，草民三年前由蔡官人作保，落籍燕西村。”
醴侯看向站在门口的陈管事，陈管事很灵醒地趋步上前，附耳对醴侯低声说了一番。
醴侯听完，脸露笑意，上前扶住李化羽的双臂，笑道：“原来是乡邻啊，想不到咱们燕西村还有羽哥儿这样的猛士！”转头对李来道，“抚军，此等猛士，可遇而不可求矣！”
话到这里，李来的反应就算再迟钝也明白了醴侯的意思，转念间，他也发现李化羽居然是现下他和醴侯之间南下和固守策略的最佳调和人。
李化羽是当地人，又是他李来的军从卫，等于代表了双方的身份，更主要的是这个李化羽还长的如此高大，浑然天生就是一个将士，如果由他率队南下，既能体现李来对易县大营的援救，又能体现醴侯对南下夹击胡竭人的重视，简直是一举两得！
“正是正是，”李来赶紧附和，上前一步道，“醴侯慧眼识珠，这李化羽的确乃是难得的猛士，有他南下支援易县是再好不过了。”他转头对吕轻侯道：“吕参军，李都尉即将率军南下，赶紧命人赶制一身合适的甲胄。”
“喏！”
吕轻侯心里暗赞一声：这李化羽真是好命，几句话之间，已经从一个草民变成朝廷正七品的骑都尉武官。
有醴侯和右军军从官的背书，区区一个正七品的武官品级是绝无问题的，哪怕李化羽是个逃人都能摆平。更何况即使从户籍制度上来说，李化羽他们晋升武官的障碍也不存在了---吕轻侯昨天受林冲的委托，已经给他们补办了由逃人籍转为民籍的手续，只需递交到涞州县走个流程就可以了。
只是，吕轻侯赞完也不免心头黯然。领兵南下，说的好听那叫前后夹击，救援易县；说的直白些其实就是去露个脸，跟魏府台、裴督帅以及更上面的朝廷表个态---我陈醴侯和李来可没光领俸禄不做事，我们派了兵的……而这个表态是用李化羽这些人的生命做出的。
换句话说，醴侯和李来只是给个无关紧要的武官品级，连俸禄都还没发，就买了李化羽的命！
当然，李化羽对此是毫无抵触心理，反而乐开了花。
在昨夜李化羽和李胤的探讨下，他们一致认为待在燕西村已经几乎是个必死的局面。除非易县那边打个大胜仗，彻底将胡羯人击溃，后续的官军能撵的胡羯人慌不择路抱头鼠窜，否则只要胡羯人腾出手来，都不用多，一千骑兵就能将这围墙不及胸的燕西村给荡平。
与其留在这里打阵地战白白送死，还不如跳出去游走方能找到一线生机。
“存地失人，人地两失；存人失地，人地皆存。”
这可是伟人说的。
甚至连吕轻侯和林冲会对李来提南下夹击的建议，也是李化羽和赵暄分头鼓动起来的结果。
当然，最初的设想里，李化羽只是想让林冲带人南下，他们带着林老混杂在队伍中离开燕西村这个死地，却没想到醴侯不同意，从而引发这一场争执，连身为公主的醴侯夫人都给引了出来。
李化羽见了公主殿下的强大气场，生怕李来挡不住压力，从而取消了南下的念头，那就糟糕了，于是自己主动站出来。
没想到这一站，不但站出个统领右曲南下的正式任命，还白得了个武官品级---当年活活将黄冲、马志强、段柯文打死的王贵也不过就是这个都尉品级吧？！
意外之喜让李化羽颇有些激动，当下后退一步，两腿一并，挺胸抬头地朝醴侯敬了个标准的军礼！
这个礼节很是铿锵有力，只是搭配着李化羽那一身打扮着实有些让人发噱，更何况武朝的军礼可不是这样的……
醴侯失笑道：“李都尉勇猛有余，这军中制度还需勤加操练才是……”他扭头看了一眼吕轻侯，道：“赶制适合李都尉的皮甲要多久？”
吕轻侯犹豫了一下，道：“现下暂无硝制好的熟牛皮，只能用其他皮甲加宽加大，估计要一天吧！”
“太慢！”醴侯一摆手，对陈管事道：“把我的甲胄拿过来。”
李来一惊，忙道：“岂敢让醴侯再送甲胄，之前那副铠甲我命人取来给李都尉便是。”
醴侯摇头道：“那不一样，本侯年岁已高，无法再为国征战，此次胡羯入寇，就让李都尉此等猛将穿着本侯的甲胄杀敌报国吧！”
言罢，陈管事已经将那个方匣捧了过来，醴侯亲自打开，将里面迭放整齐的甲胄拿了出来。
众人顿时眼前一亮。
王元出声赞叹：“好一副鱼鳞甲！”
而李来则心里腹诽：真是好会做戏，之前给我的那幅铠甲说什么祖传的东西，还以为有多好，结果就是一套比皮甲稍好一些的布甲而已。
可这眼前的鱼鳞甲，即使李来不是武将，他也知道是好东西。
鱼鳞甲，顾名思义，即甲片都做成鱼鳞片状。从甲片的光泽和厚薄可以看出，这是工匠用心打磨过的，每片重量不会超过两克，全甲共享甲片一千六，全部用丝绳编连而成，复杂精美。甲身为方口领，前胸为对开襟，中间用丝线做绊扣连，甲片之间固定连接，上片迭压下片。披膊制作成袖筒状，下片迭压上片，活动连接，方便肩部和上臂的运动。甲身下缘编缀六排甲片，依旧为下片迭压上片，活动连结，方便大腿的运动，垂下是又可保护腿部，整件铠甲看上去很像现在短袖衬衫。
跟王元那套穿上就不能乱动，只能坐在那里攒力气的筒袖铁甲不一样，这套鱼鳞甲仅有十斤左右，一个成年人就能捧住，像李化羽这种负重20公斤还能进行二十公里越野的壮汉，穿这个就跟没穿一样。
更关键的是，这套鱼鳞甲居然跟李化羽正合身。
醴侯望着李化羽穿着鱼鳞甲的威武模样，感慨道：“吾儿也是这般身材！”
此话一出，王元打量李化羽时就不仅仅是羡慕了，还有赤裸裸的嫉妒。
醴侯居然拿自己的儿子对比李化羽，他儿子可是武朝名将陈庆之啊！不行，这件事我也得掺一手，不然醴侯眼里压根没我的存在。
王元心里思忖一番，开口道：“抚军，醴侯，我麾下也有一员骁勇之士！”他转头喝道，“李胤！”
李胤应道：“属下在！”
“脱衣！”王元下令。
这个命令让人摸不着头脑，李胤也是一愣。
似乎感受到王元那炽热的目光和急切想要表功的心理，李胤只能不甘不愿地扯掉上身的皮甲，露出精壮但伤痕累累的躯体！
跟山神庙一般，见到浑身伤疤，但依旧站的笔挺的李胤，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连李化羽和赵暄都是第一次看见他居然受了这么多伤。
“李胤曾在井陉南北两川与胡羯人血战，后跟龙脊寨白司马两冲井陉关，每战当先，所向披靡……更在瓦房驿与胡羯骑兵正面交锋，浑身披创近百处，任高呼向前，乃我左营最强战兵，我已升他为左营小旗官，命他与李都尉一同南下夹击胡羯狗！”
王元的语气里充满了激情，似乎李胤的每场战斗都是在他的指挥下进行的，至于小旗官不小旗官，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么？！
“好好好，”醴侯鼓掌大笑，“有如此健锐之士，何愁胡羯不败！来人，叫夫人再拿一套甲胄来赠予此勇士！”
嚓？还有甲胄？
李来已经忍不住腹诽：你到底有几套甲啊？虽然是武将世家，但家里存这么多甲胄真的好吗？就不怕人有人告你私藏军械、图谋不轨么？
醴侯还真不怕这个。
这些甲胄都不是他私人打造，全是公主当初的陪嫁，每一件甲胄都是在宗府有登记过的。
当初清河公主下嫁时，认为自己嫁的醴侯是以武传家的贵族，必然是个膀大腰圆的武将，会喜欢铠甲兵器之类的东西，所以特地叫宫里准备的六副最精美的甲胄。可没想到陈醴侯自小体弱多病，压根不能舞刀弄枪，以至于这些东西都存在库里发霉。
这次来醴侯别院，也没特意带这些，只是武朝的贵族一般都会在别院里放几幅甲胄，以备主人来别院时想操演或者围猎时穿戴。于是恰巧碰上了胡羯人入寇……
或许私心里，陈醴侯还巴不得将这些甲胄都送出去呢，在家里收藏这么多铠甲兵器，不论是什么理由，毕竟是犯忌讳的事情。早点名正言顺、光明正大的送出去，也算了却了他私心里的一个小忧虑。
或许有人会问，几幅铠甲而已，能有啥忌讳的，值得这么担惊受怕？
举一个简单的例子吧---努尔哈赤知道吧？他就是以十三副铠甲发的家！
在古代，铠甲象征着财富和武力。一般一个能够身披铠甲的将领，就足以带领几百名没有甲胄的士兵攻城略地。
毕竟这是个拿起刀就是兵的冷兵器时代！
……
南下的队伍很快就准备好了。
由蔡公权的右曲拨出两百人，左曲拨出两百人，再由王元提供一百人，组成一个五百人的营，醴侯亲自送名---燕西第一营！
这不是朝廷的正式编制，只是个临时名号。
不过为了这个名号在南下时更显眼，醴侯将自己的仪仗旗进行修改，交予李化羽。
因为时间仓促，所以只将这蓝底白边的侯爵旗拆掉上面绣上去的名讳金线，用黑墨汁在上面写上“燕西第一营”五个大字了事。
旗帜飘扬的很高，毕竟侯爵仪仗嘛，下面的一丈长的旗杆还打了白蜡，旗杆顶端还有狻猊的枢纽状铜饰，下面裹着一圈翎羽，旗帜的上半截有蟠龙隐现的图案---这是燕州醴侯家族特有的家徽，只有取了公主的贵族才有权利使用隐现的蟠龙图案。
给“燕西第一营”这面几乎算是醴侯家族专属旗帜的目的，跟醴侯非要把鱼鳞甲送给最人高马大的李化羽是一样的，就是要所有人都知道，他醴侯有派兵南下救援易县，这是赤裸裸的作秀！
李化羽当然知道这是一场秀，他也只打算当做一场秀来演。
南下易县？不存在的！
胡羯人的远拦子不是遮蔽二十里吗？那他就在二十五里左右徘徊就是了。露个脸就走，绕着燕西村走。周围的十里八乡别的不敢说，路他绝对熟得很，打短工找活时，他没少在巷陌田间找小路赶时间。
所以别说人生地不熟的胡羯骑兵，就算是燕州府的官差来了，也未必能在这十里八乡中快速抓到他。
这五百人里大部分都是燕西村本地的壮丁，互相之间都能叫上名字，李化羽让赵暄带一百人，林老带一百人，自己带两百人，王元指派的一百名军卒相对陌生些，但他们对李胤的本事是佩服的五体投地，所以就由李胤领王元的这一百名军卒，职务还是小旗。
一行五百人就在六月二十日凌晨，冒雨出发。
这个时候，他们尚不知燕山卫左军已经溃败，而易县在昨夜也已经被攻破，胡羯人正在易县大肆抢掠。
李化羽更不知道的是，他队伍中高举的那面旗帜，竟会给他带来那么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