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胤天下 >【第六十章 失言】
    喜欢听雨的人都知道,暴雨中的夜听上去很嘈杂,但其实很静谧。

    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雨声,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声息,无节奏的雨点会随意在脑海中幻化出适合每个人的美妙旋律,如梦似幻又绚烂多彩,不啻于一场极致的视听享受。

    不过这种享受也仅对那些心无旁骛的人来说才合适,身上裹着甲,脑后枕着刀的人从来无法完全进入深度睡眠。

    也许只睡了一个时辰,或者是两个时辰,外间有人轻微咳嗽就将李化羽惊醒了。

    与他一同醒来的还有林冲。

    “谁?”林冲已经半跪起来,枕在脑后的直刀已经抽出三寸。

    “师父,有官军来了!”是夏山的声音。

    林冲不动声色地将刀入鞘,起身道:“援军这么快就到了吗?是哪里来的?”

    “不是援军,是瓦房驿退下来的官军。”

    林冲动作一顿:“王都尉败了?”

    说话间,林冲已经打开门,夏山束手站在门边,低头道:“据前锋探哨说是败了。”

    林冲走出偏房,李化羽拉起还在揉眼睛的赵暄,一起跟了出来。

    祠堂天井边站着四五个举着火把的军卒,见林冲出来齐齐抱拳行礼:“教头!”

    看来林冲在短短时间里已经在军卒中有了些许威望。这些威望除了对他个人武艺的佩服外,很大程度上来自于夏山的宣传---他师父可曾是上京十万禁军教头,执金吾,金吾卫骁骑校,这些头衔足以震慑眼前这些燕山卫低层次兵卒了。

    当然,因为林冲已经被褫夺武职的关系,执金吾和骁骑校都不能称呼了,叫牢头在军中更不合适,所以称教头。

    借着火把光亮,林冲发现一直低着头的夏山脸上有一块红肿,不由锁眉道:“你脸上是怎么回事?”

    夏山俊俏的脸蛋泛起红晕,头压的更低了,却没开口。还是旁边一个军卒解释道:“教头,是王都尉派来的斥候打的……不是,是当时夏兄弟在巡逻,碰上了王都尉派来的斥候,两边都以为对方是,是胡竭人,所以动起了手,结果……”

    那军卒没说完,但林冲已经了解了情况,但心头还是有一股无名火。

    自己这个徒弟天生秀气,但机灵劲十足,在涞州县经过他五六年的悉心教导,算是有了几分本事,可先是被李化羽一阵暴揍,来了这里又被王都尉派出的斥候打,这情况让他有点恼火。

    “那斥候呢?”林冲压着嗓子问。

    “在外面。”

    林冲举步往外走,夏山紧走几步,低声道:“师父,是徒儿学艺不精,怪不得他人。”

    林冲奇怪地看了一眼夏山。这个徒弟他可是知之甚深,当初几人围殴李化羽,结果被李化羽暴打一顿,心头还带着火气想要找人打回来,可这次怎么如此服气了?难道那王都尉的斥候有三头六臂不成?

    带着这种疑惑,林冲走到外间,只见门槛外的屋檐下,两个人一蹲一站,也正举目望向他。

    外面的雨很大,甚至还带着风,借着摇曳的火把光线能看见噼里啪啦的雨珠砸在站着那人的身上,宛如溅在一尊铜像上。

    此人目光深邃,神情冷峻,两道剑眉高耸,身上的皮甲在雨水冲刷下,那些密密麻麻的刀枪剑戟造成的伤痕愈发明显,也正是这身带着铁片的紧身皮甲,让这个人看着愈发挺拔出众。

    林冲一看这人就知道是个百战老兵,那沉着的神情和浑身怎么都遮盖不住的冲天杀气让他显得那么与众不同,仅仅是双手垂放在那里,就让林冲这个老手觉得不好惹,这种感觉很奇妙。

    “好一个精锐甲士!”林冲内心发出一声赞叹。

    可没等他开口,身后的李化羽和赵暄已经惊喜地大叫着扑了过去,将这人一把抱住。

    “李胤!”

    “胤哥儿!”

    “疼疼疼,轻点……肩膀还有伤!”

    李胤冷峻的脸上里终于露出一抹温情的笑意。

    ……

    待天光大亮时,雨势终于稍歇,但整个天空还是阴云密布,看不出任何天晴的征兆。

    虽然天公不作美,但全部燕西村的人心里都无比敞亮。

    因为王元来了,还带来了两百正规官军。此外,到了中午时分,又有消息传来,从瓦房驿退下来的左营士卒还有五百余人---他们本来想沿官道退往易县,结果半路就被胡竭人的骑兵追上,一通厮杀不得已退下官道往燕西村这里逃过来。

    于是,燕西村整体的防卫力量陡然增强了,自身已有两曲七百人,再加正规的燕山卫右军覃字营共计八百人,统合起来就是一千五百人!

    有了这一千五百人的李来信心大增,要知道蔚县的右军在不扩编的情况下也仅有四千二百人左右,他现在可就占了三分之一的右军人数了。

    六月十九日,已经重新整顿好兵卒的李来开始第一次指挥军队,发号施令。

    他的第一道军令就是派出斥候打通与燕州及蔚县右军的联络。只是这两者都要时间,而且不容易。

    因为瓦房驿通往易县的官道上往来都是胡竭人的游骑,蔚县那边更是音信全无,山中是否有胡竭人的斥候也不太清楚,所以率先去探路的人肯定最危险。但还是有人自告奋勇出发了,其中往蔚县去的就是跟李化羽从瓦房驿过来的老媪村何老幺。

    “胡竭狗杀了额的老娘和乡亲,老子要报仇!”何老幺的理由很简单,但也很执着。只要能联系上蔚县的右军,他们守住燕西村就更加有把握了,也就更能给他报仇了。

    当然,陪着何老幺去的还有两个覃字营的军卒,三人一同出发。至于燕州府方面,李来原本属意让李化羽去,但想到自己的安危,便改口让王都尉安排人手去联络燕州府,一来可以与燕州府联系上,二来也给王都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王都尉爽快答应了。

    第二道军令就是必须向易县进军,作出救援易县大营姿态,如此才好跟上面交代。这次领这道军令的是林冲,他带领夏山骑着马,快速向易县靠拢,在当天傍晚时分就带回了最新军情。

    “易县磨盘场已经打成一锅粥了,胡竭人的远拦子遮蔽了方圆二十里的范围,很难再深入探查。”

    林冲一脸疲惫,风尘仆仆,跟去的十个人,只回来九个,剩下一个据说是逃跑途中被远拦子给射中了,不知生死。

    李来不懂什么叫“远拦子”,很是谦虚的请教陈醴侯。

    这个陈醴侯倒是懂的,简单解释说:“远拦子是草原部族的精锐骑士,相当于我们军伍中的尖兵斥候,在两军对阵厮杀时,为防止敌方派兵迂回前后夹击,所以一般都会派出最精锐的远拦子遮蔽周围战场,也是查探周围有无能威胁侧后方的敌情存在。”

    陈醴侯按照自己之前学习家中兵法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胡竭远拦子遮蔽的战场范围有二十里,那就说明前方战斗规模至少在万人以上,所以才需要遮蔽如此宽大的侧后方。

    “如果十万以上规模,那岂不是要遮蔽上千里?”旁听的李胤忍不住问。

    李来顿时蹙起眉头,任何上位者都不会喜欢下属随便插嘴打断。

    不过陈醴侯的脾气很好,只是看了一眼站在王元身后的李胤,笑道:“如果是十万以上规模的战事,那可谓倾国之战,此战胜败几可定两国兴衰。当然,这种规模的战事,排兵布阵已不限于一城一地,战事也绝不是一两场万人决战能分出胜负的,必然是在纵横千里的土地上此起彼伏的各自厮杀,遮蔽战场一事自有各军之间负责。如眼下我大武与胡竭之战,不就在北边绵延千里决战么?”

    李胤恍然,抱拳躬身:“谢醴侯赐教!”

    陈醴侯摆手示意无妨。

    他们还是在醴侯别院的正厅进行军议。

    眼下燕西村的高层又多了一个王元。

    不过王元毕竟只是个都尉,还是个副职,只能坐在下首,而且主要任务是听,偶尔接受几句李来的询问罢了。

    见醴侯不恼,李来也没对李胤的无礼多说什么,转而道:“醴侯觉得,眼下我军是否南下夹击胡竭人?”

    这是林冲对李来的建议,如果能配合武军南下夹击获胜,一举击溃胡竭人,那必然是大功一件。

    不过……

    醴侯摇头道:“胡竭人此次入寇主要都是骑兵,目的就是为了一个快字,快速突进,快速进攻,快速焚毁易县大营的粮草,以阻止我大武即将开始的草原北伐,就凭我们这一千五百人,怕是很难起到前后夹击的效果。”

    李来道:“那我们就在这里坐山观虎斗么?”

    此话一出,醴侯愣住。

    下首的王元眉角一跳,惊惶地看了一眼李来,又瞅了一眼渐渐满脸怒容的醴侯,最后低下头。

    李来身侧的吕轻侯也愣住了,他怔怔望着自家恩主半天也没缓过劲来。

    怎,怎么能这么说醴侯呢?

    这句话说的很诛心啊。

    正在交战的双方一个是国朝,一个是异族,李来用“坐山观虎斗”来评价自诩“世受皇恩”传承七世的醴侯,简直就像是指着他的鼻子骂“心怀不轨”“阴谋造反”一样了。

    其实话一出口,李来也有些后悔了,他本想用“作壁上观”来评价的,可也许是最近太累,脑子一抽就说了“坐山观虎斗”。可现在想收口更不妥当,毕竟下首坐着这么多人,收回此话岂不是折了自家威信?

    陈醴侯与李来不熟,所以无法判断李来究竟是措辞不当还是有意为之,但只要李来说了这句话,陈醴侯不表态都不行了。

    “抚军既然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陈醴侯第一次露出阴沉的脸色,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外面怒喝一声,“来人,让夫人为本侯披甲!”

    “喏!”门外的仆役不知发生何事,但也本能地应下,快速向后院跑去。

    李来大惊,正想起身阻止,却又生生忍住,瞥眼身侧还在发愣的吕轻侯。

    吕轻侯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前作揖阻拦道:“使不得使不得,醴侯万金之体,岂可亲身冒险?!依下属看,不如派一员虎将领兵前去即可!”

    陈醴侯岂会因为一句阻拦就不去了,那岂不是坐实了他“坐山观虎斗”的罪名?所以不论如何吕轻侯如何劝说,执意要亲自披甲前往易县。

    王元在下首张了张嘴,抬起的手又放下。

    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说这事。按照他的身份来说,是李来的直接下属,李来指责醴侯“坐山观虎斗”,他这唯一都尉就该听从抚军的意思将“有异心”的醴侯给绑到燕州问罪;可如果跟着吕轻侯的话头去劝,“派一员虎将前去”遍寻整个燕西村,还有比他级别更高的“虎将”吗?

    天地良心,王元可真不想领这差事,瓦房驿尚有八百衣甲齐整武器齐全的兵卒时尚不是对手,现在领着一千五百连衣服都是五花八门的壮丁去前后夹击,岂不是跟送死没区别?

    他王元不是没有报国之心,可也不能无缘无故送死不是?

    所以他不能开口,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一时间局面僵在了那里,李来拉不下脸来劝,王元不能劝,吕轻侯劝又级别不够。

    就在这时,只听外间环佩声响,一个宫装的中年妇人忽然出现在门外,只见这妇人圆脸细眼,皮肤雪白,光洁的额头上佩戴着鎏金蟠龙头环,样貌虽是普通,但气质非常,一举一动带着不可侵犯的雍容华贵之气。

    正是醴侯夫人陈氏!

    陈氏身后还跟着两个直缀罗裙的美艳侍女。侍女身侧则是一身皮甲的陈管事,带着两个仆役,正手托两个木匣,一长一方,显然是佩剑和甲胄。

    一见夫人出现,醴侯甩开还在劝说的吕轻侯,快步走到夫人身边,居然先作揖道:“夫人,为夫要披甲出征,还请夫人为为夫披甲!”

    陈氏竟没理会自家夫君,反而绕过自家夫君身侧,径直走到了主座上径自坐了下来。

    这个举动把王元和李胤都看愣了,连带着廊下等候的李化羽和赵暄等人也是一副惊愕莫名的表情。

    啥情况?怎么这醴侯夫人看着比醴侯还要大牌?

    要知道这可是个以夫为纲的古代,妻子很大程度上只是丈夫的附庸,丈夫对妻子可是拥有所有权的,卖了都要承认的时代,难道醴侯竟然惧内到这个地步?

    可实际情况显然不是这样,因为醴侯夫人在主座上坐下之后,一直绷着脸的李来也变了脸色,一脸惶恐地从座位上站起,居然向醴侯夫人也拱手作揖:“下官,下官燕山卫右军军从李来,拜见公主殿下!”

    公主?!

    这个称谓顿时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吕轻侯反应快,仔细一扫醴侯夫人头上的蟠龙头环,顿时醒悟过来---这蟠龙造型明显是皇家才有的,而且通体鎏金,明显是直系皇亲,既是皇亲又是女性,那不是公主是什么?

    有了这个认知之后,吕轻侯赶紧双膝跪了下来,口中高呼:“草民拜见公主殿下!”

    紧接着是王元,他也立即单膝跪地,以手抚胸行礼,口中高呼:“参见公主殿下!”

    一时间下跪声无数,厅中院外无数人都跪了下来,有军职的就像王元那般单膝跪地行抚胸礼,有功名在身的就如李来那样行大揖礼,而没功名又没军职的,就只能像吕轻侯那般双膝跪地行礼。

    只有李化羽、李胤和赵暄三人,还傻愣愣地站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是他们第一次在这个时代见到跪礼。

    之前哪怕他们是逃人身份,也不用向蔡公权行跪拜之礼,王易见李来,赵暄见魏易,哪怕后来见裴荣都没有行跪礼的说法。以至于让他们有种这个古代社会不存在跪拜礼,大家都是彬彬有礼,互相作揖即可的礼仪之邦。

    但此刻,他们才恍然意识到,这还是个那个等级森严、封建礼教盛行的古中国时代---跪拜礼不但只对天地父母做,面对皇室成员,一样少不了跪拜之礼!

    只是这个意识还无法完全贯彻到行动上,此刻,还站着的除了醴侯和李来,就只有他们三个,所以显得他们三人是如此突兀。

    醴侯夫人细眉微蹙,双眼间的怒气已经隐隐可见,清冷的声音顿时响起:“难怪李抚军敢逼迫我夫君上战场,原来是有这等无礼狂悖之徒在后撑腰啊!哼哼!”

    跪在门口的陈管事赶紧起身,弯腰趋步向前,用力扯了扯还笔挺站着的李胤,嘴里道:“赶紧给清河公主跪下……”

    李胤扭头看向李化羽,李化羽隐蔽地朝他点了点头,这才学着王元那般单膝抚胸跪地行礼。

    李胤也不再犹豫,单膝跪下。

    李来心头已经大骇,原因有二,第一是公主居然说他逼迫醴侯上战场;第二则是因为这位公主的封号居然是“清河”,这可是先帝最受宠的长女封号,取海清河晏之意,换句话说,这个清河公主竟是当今皇帝的亲姐姐!

    其实换做燕州府任何一个官员都会了解这个事,只是一来他在府城待的时间太短,跟醴侯也没有任何交集。二来这个清河公主从不在外招摇过市,坊间很多百姓甚至都不知道有一位公主下嫁给了燕州醴侯,以至于有了现在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