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胤天下 >【第五十五章 验伤】
    敲门声很急,但没人敢去开门。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就算是官兵也不见得都是好人。

    “糟他娘的乃求货,你,还有你,翻墙进去。”一个很粗犷的声音在门外咆哮。

    “喏”

    几个包着汗巾的黑影从墙头翻了进来,见到满坑满谷的人也是一惊,见这些人都没什么动作,便快速奔到门边咣啷将门闩取下,外面的人举着松油火把一拥而入。

    顷刻间,山神庙里更加拥挤了,廊庑大殿仅有的一点缝隙里都站满了士兵。明晃晃的刀枪警告着所有人不要轻举妄动。

    十余个兵簇拥着一个军官走进庙门,那军官边走边吩咐属下:“赶紧叫人烧水,受伤的弟兄要先包扎,睡一觉明天天一亮就走。”又扭过头对另一个说:“你去人堆里看看有没有壮丁,有就直接编进队伍里,再问问前面是个什么情况,别他娘的跟没头苍蝇一样乱跑,跑的我头都晕了。”

    “看这样子不像有壮丁……”那属下扫视了一圈,皱眉道。

    军官走在挤满人的廊庑里,不满地道:“只要长了卵蛋能抡的起刀枪就行……”

    说话间打量了一下两边蹲坐的逃难者,刚想说话又顿住,眉头不由皱了起来。他突然停住脚步,跟着他进来的士兵却没有停下,而是往两边廊庑里走,其中两个还背着沉重的背囊,背囊里哐哐铛铛的金属撞击声,有经验的人一听就知道,背囊里装的是一副铁甲。

    这些士兵虽然嘴上说着:“叨扰叨扰,承让承让……”之类的客气话,可脸上却没半分客气,挺着刀枪将那些还呆坐在地上的人赶起来,往中间的天井里赶,更有些直接被赶到了外面,但凡手脚慢一些,刀鞘枪梢就会劈头盖脸的砸过来。

    一时间女人叫娃娃哭,有几个曾经也是甲士现在上了年纪的老者忍不住喝骂“跟女人孩子逞什么能,有本事打胡竭狗去,欺负自己人算什么本事”,“这大下雨天,你们要把我们往哪里推”……

    好在这群神情凶狠的士兵只是赶人,并不是真的要打人,下手也都留着力,更没有趁机抢夺别人身上的财物,所以被驱赶的人虽然喝骂愤恨,还是将地方腾挪给了这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兵痞。

    那军官听见喝骂,皱了皱浓眉,扭头骂道:“糟他娘,分清点人,女人和小孩留在屋檐下避雨,男人不管。”

    李胤和小五被拥挤的人群推来搡去的站了起来,小五抱着那个男娃,李胤则抱起那个还有些睡眼迷瞪的女孩,跟着人群往外走,这时,那个军官一指他们,道:“把这两个逃兵抓过来。”

    李胤和小五两天没睡好觉,刚才迷瞪了一会儿,但还是不太清醒,脚下也有疲软,这幅拖沓懒散的模样被军官看见,顿时脸色更黑,抓他们的士兵见状,不由分说地朝浑身没伤的小五就是一刀柄。

    小五正抱着男娃有些迷瞪,准备搓一搓眼里的眼屎,忽然挨了这么一下,顿时“嗷”一声惨叫,疼的眼泪都出来了,人也往前一个踉跄,幸好他也算是刀枪箭雨中爬过来的,身手还算矫健,急切间稳住身形,没把怀里的孩子摔着。但也因为战场上摸爬滚打过,心里自有一股戾气,哪里肯吃这个亏,眉毛一挑就要还手,被李胤一把拽住---好几个士兵已经见状围了上来,要是闹起来可讨不了好。

    李胤将女娃放下,让这个懂事的姐姐带弟弟去廊庑下坐着,然后就这么看着那军官。

    军官的脸很黑,粗眉大眼,削尖的下巴上密密黑黑的胡茬很是醒目,他用冷漠的眼神打量了两人很长时间,这才淡淡地问道:“你们是哪里的边军?”

    小五梗着脖子道:“我们不是边军!”

    军官笑了,不过笑的很不屑:“哦,那你们是卫军?”

    “我们是驮夫!”

    军官脸上的笑意渐冷,心头火起,怒骂道:“不是边军,你两个乃求货穿着七品羽林郎和八品忠勇郎的甲?你们不知道假冒军卒就是死罪?居然还假冒军官,更是罪加一等,老子现在砍了你们也没人说我不对!”

    小五没听懂什么羽林郎和忠勇郎,但假冒官军的罪名他是听懂了,赶紧辩解道:“又不是我们想穿,可也要有东西穿啊!衣服都打烂了,要不就是撕下来裹伤口了,不穿这件死人身上剥下来的东西,我们穿啥?”

    军官冷冷地看着小五,直到小五有些畏惧地低下头,这才不紧不慢地问道:“你们是哪里人?”

    小五这次低着头,如实回答道:“我们都是燕西村的,我住在村北梨花巷,他住在村南茅屋。”

    军官冷冰冰的脸孔上忽然蒙上一层暗影,阴冷的眼睛里冒出一片杀机:“知道逃兵是什么下场吗?”

    “逃兵?什么逃兵?”小五顿时跳了起来,惊慌大叫:“我们不是逃兵,真不是……龙脊寨没了,井陉关也没了,好不容易从井陉关冲杀过来,没想到瓦房驿也没了,一场厮杀,我们都被打散了,我们实在是找不到队伍了才准备回家的……军爷,我们不是逃兵,真不是逃兵啊!”

    站在四周的士兵立即围上来,锁住又跳又蹦又哭天抢地的小五,反倒是李胤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一个士兵怕他也跟着暴跳起来,所以上前抓住他的胳膊准备反手锁拿,却不小心碰到了右肩上的伤口,顿时疼的他倒吸一口冷气,身体也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闷哼一声,却还是没有像小五那样为自己辩解。

    那士兵察觉到什么,立刻松开手,对军官道:“都尉,这是个伤兵。”

    军官闻言,紧绷的脸色稍有缓和,但还是冷着黑脸道:“……验伤!”

    上来两个士兵,不由分说将李胤的衣裤都脱了个干净,只留一条兜裆裤。

    周遭坐了几十个休息的士兵,廊下门口也站着许多百姓,他们本来带着瞧热闹的心情在看这边处置逃兵,但李胤的衣裳刚被扒下,整个山神庙都发出一片吸气声……

    军官站在那里看着两个士兵举着火把给李胤验伤。火光摇曳,映得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厚厚的嘴唇死死抿着,旁人也看不出他是什么情绪,但他心里却是明白---乃求货,当了十几年兵,还真是头一遭看见一个人身上可以有这么多伤。

    李胤的胸膛上、脊背上、胳膊上、腰胯间、大腿、小腿……甚至连脚板上都带着伤。有些伤口一看就是老伤,伤口已经愈合,留着一个个圆圆的疤,而大部分还是新伤,有些新伤口裹着肮脏泛黑的布条,有的却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随便抹上,更有些细长的小伤口连处理都没有,已经红肿起来,连肉皮都发亮鼓起。

    “禀都尉,验伤完毕,共计大小伤口三十六处---箭伤七处,分别在右肩、右胸、左肋、左腹、右大腿前部……枪伤六处,分别在右肩、左臂、左胸、左大腿前部……刀伤九处,分别在后脊、左胸、右臂、右肩……”报伤的士兵说到后来,声音都有些发抖,但还是咬着牙报完:“另有钝器伤八处,老伤十一处未计算在内。”

    山神庙里先是死一般的沉寂,然后嗡地一声仿佛马蜂窝散开。不单单休息的士兵在议论,那些瞧热闹的百姓也都在讨论。

    没上过战场的百姓只知道摇唇鼓舌地感慨李胤的命好---受了这么多伤都没死,还能直挺挺地站着,这可不是一般的好运气。但那些从战场上摸爬滚打下来的老兵,包括百姓中当过甲士的老者却无不肃然起敬---这么多伤口,竟然没有一处落在后背……

    有较真的会说后脊不是后背吗?

    当然不是!

    后脊上的伤很明显是躲无可躲,所以用最坚硬的脊梁骨去硬扛武器伤害造成的,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人至少经历过一次四人以上的围攻,甚至从那凌乱纷繁的伤口判断,这种围攻还不止一次---至于结果,他还能在这里站着,围攻他的人是什么下场就不言而喻了!

    勇士,当之无愧的健勇之士啊!

    良久,军官吁了一口气,说道:“把衣服穿上。”

    看李胤把衣裤穿好,他慢慢地说:“不管怎么说,现在大敌当前,你们却临阵畏缩后退,我不管你们有什么理由,这都犯了诈军之罪,依律当斩。”他这么说,山神庙里又是一片嗡嗡议论声,被他冷森森地扫了一圈,一众人等才凛然住口。

    “不过我念你有伤在身,也念你们曾与敌苦战,许你们戴罪立功吧!”

    军官眯缝着眼,从李胤脸上又转到小五脸上,又从小五脸上转回到李胤脸上,停顿了一下才露出一抹笑容:“我叫王元,燕山卫右军正七品骑都尉,以后你们就跟着我,等打败了胡竭狗,我给你们请功!”

    ……

    王元是六月十七日上午辰时三刻放弃的瓦房驿,正好跟李胤他们前后脚,不然就凭李胤他们这不到一百号人,怎么可能活着逃掉?

    当时的情况是,胡竭人刚刚冲进瓦房驿与王元的一千人进行巷战,李胤他们就到了。

    王元逐屋进行布置,弃守一座就点火烧一座,燃烧的大火迟滞了胡竭人的进攻,也给王元的战斗增添了信心。

    可没想到,胡竭人越打越多,到后来他发现胡竭人远不止六百,至少有两千人时才意识到必须撤退---李来给过“权宜处置,可退守燕西村”的命令,所以在判断出瓦房驿绝不可守的情况下,他理智地将军队分作三股,一股负责烧房子摆路障断后,完成任务后向燕西村撤退,另一股则向山上跑。

    也在这时,李胤等人也跑到瓦房驿,当时还把胡竭人吓了一跳,以为中了武军前后夹击的诡计,着实乱了一阵。

    当然,李胤他们并没有给胡竭人造成太大的麻烦,两都骑兵跑起来来回冲杀一遍,就将这支不知哪里跑来的武军给冲散了。

    王元本来想跑回鹿坎寨,可一来不顺路,二来胡竭人肯定不会放过鹿坎寨这个防护点,去了也是被围,所以干脆就在山里转进。他是井陉关的守将,对周遭地形还算熟悉,所以在山里足足转悠了一天,彻底甩掉胡竭人后,这才匆匆沿着山道往燕西村去。

    ……

    与李胤、伍小五聊完,王元才知道胡竭人从蔚县方向也过来了,并且将老媪村、二谷场、燕西村都给击破,这个消息顿时让这个骑都尉把浓眉都拧在一起。

    “都尉,我们还去不去燕西村?”属下颇为纠结地问。

    王元用手摩挲着下巴硬硬的胡茬,半晌才犹豫地道:“派两个兄弟去打探一下胡竭人的动向,别再让兄弟们一头扎进胡竭人的包围圈里了。”

    王元不是贪生怕死,只是他得为麾下几百号兄弟的性命考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不是他王元的风格,而且他也没有为了完成任务就将几百条性命往火坑里推的心理素质,也正是他这种从不将麾下兵士当成牛羊猪狗的品格,让这些兵士都愿意死心塌地地跟着他。

    “胡竭人应该是去了易县,现在我们到燕西村,没准还能立个天大的功劳。”李胤突然开口,一下就把话题引到了王元最感兴趣的方向。

    “什么功?”王元瞪着李胤。

    李胤站起身缓缓扫了一圈所有兵士,淡淡地道:“将这些入寇的胡竭人都堵死在燕山的泼天大功!”

    ……

    六月十八日凌晨丑时,擎着火把行走在泥泞山道上的队伍,就像一条着火的蚯蚓,游走在燕山的崇山峻岭之间。

    王元走在队伍的中间,不住地思考李胤方才说的话。

    “胡竭人的目标应该是易县大营那几百万缗的财货,不论胡竭人得手与否,必然会从燕西村撤退---连天的暴雨,井陉关是走不了了,他们只能走燕西村再到蔚县……他们也可以去打燕州,然后从北郑撤,但我觉得胡竭人不会这么笨,燕州府城高池深,别说只有一万胡竭兵,就算再来一万也未必打得下来,所以他们必走燕西村……现在胡竭人的所有兵力肯定都在打易县大营,燕西村一带是一片空白,就算有巡哨的游骑斥候,也不是我们的对手,等胡竭人撤退的时候,我们再这么一堵……”

    李胤的话没说话,但意思王元已经理解了。可正是因为理解,他才更加犹豫。

    靠他们这些人,堵得住吗?

    王元深表怀疑。

    “堵不住也得堵,难道我们还有得选吗?”属下在王元耳边轻声说道。

    这一声虽然轻,但如这夏天的雷声一般将他彻底惊醒。

    是啊,他们还有得选吗?

    井陉关失守,他就应该死在井陉关,可他得了覃守备的军令,所以退守瓦房驿。到了瓦房驿,卫府又给了右军的军令,要求守住瓦房驿至清平庄一线,若没有李来,他们身为右军一员,也应该死守瓦房驿。但李来给了他权宜处置之权,所以他弃守瓦房驿,转进燕西村也可以解释的通。

    但现在可没有新的军令了,他要是不在燕西村,那就是结结实实的抗命不尊,前面连个顶缸的人都没有,战后就算他未死,一旦卫府追究起来,也必定要军法从事---他可是知道的,卫府的裴督可从来不喜欢右军。

    沉吟了半晌,王元才一拍大腿:“糟他娘,是死是活就看这一回了,走,兵发燕西村。”

    一路上,王元一直在琢磨李胤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可同时越想就越觉得这姓李的小子不简单。

    等等,姓李?逃人?

    他突然想起瓦房驿遇到的李化羽,不禁心头起疑,吩咐一个兵士去把前面带路的伍小五叫过来。

    不多时,伍小五举着一个在风雨中不断摇曳,但就是不熄灭的火把小跑过来问道:“都尉,你叫我?”

    王元站在路边,看着顶风冒雨前进的队伍,不时还会拍拍那些感觉很疲惫的士兵的肩膀,以此鼓励他们坚持。在这个过程中,他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们燕西村有个叫李化羽的是吧?”

    “是啊,”伍小五点头道,“羽哥儿和胤哥儿是兄弟。”

    “他们是怎么到的燕西村?”

    伍小五有些奇怪地道:“怎么到的?逃难过来的呗,据说是从燕山逃过来的……再详细些我就不清楚了,要问里正和保长。”

    王元点点头,又问:“李家几兄弟啊?”

    到这时,伍小五才反应过来有点不对味,似乎这个王都尉在盘问胤哥儿的底细,于是他回答没那么快了,边思索边回答道:“他们兄弟四五个,还有个长辈。”

    “成家没有?”

    “羽哥儿是成家了,家里有个婆姨,另外几兄弟只有个读书的易哥儿谈了门亲,亲家是燕西村的一户姓高的行商。”

    王元满意地点了点头,道:“那好,等会儿你跟李胤先进村,看看情况再速速回报。”

    “喏!”伍小五行了个军中礼节,又小跑着回到了队伍前方。

    属下凑上来问:“都尉不放心那个李胤?”

    王元笑了笑:“倒不是不放心,只是那李化羽勇猛过人,这个李胤看着也是个剽悍之士,一家出了这两个人物,又是逃人,实在不得了,万一……没事没事,既然已经成家立业,又跟当地人有亲,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

    伍小五故意将回答模糊化,没有点出李家这几兄弟都不是同姓,王元也想当然地认为他们其他兄弟都姓李,不然王元还真未必会对李胤放心。

    要知道,任何时代的统治者对于异姓兄弟都是带着警惕之心的,更何况燕山这个靠近草原的地方,要是莫名其妙跑来几个奸细,还得到了他的重用,那乐子可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