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鼓已经敲过三遍,桌上的沙漏也渐渐流完第三格,时间已经是丑时三刻。
洪礼忠面无表情地坐在客栈的大堂中,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望着刚刚归来的四个人。
胡安和六哥儿都醉的一塌糊涂,胡山赶紧搀扶着儿子回房休息,六哥儿也被客栈伙计帮着扶了进去。
唯独王易和赵暄,敛手缩脚地站在原地,不敢吱声。
好半晌,打瞌睡的伙计忍不住打了个很长很响亮的呵欠,洪礼忠这才冷着脸起身,道:“十五篇八股,题目我放在你桌上了,不写完不许睡觉。”
“喏!”王易赶紧拱手应诺。
回房写文章,总好过站在这里被冷暴力折磨的好。
甲字院的房间里,王易洗了把脸,让自己更清醒些,然后就坐在书桌前,准备完成作业。赵暄也没立即去睡,反而双手枕在脑后,躺在床榻上对着蚊帐出神。
两人无话,王易以为赵暄睡着了,也静心写起了作业。
“你会不会写词?”赵暄突然问。
王易被吓了一跳,写在纸上的字也污了墨迹,忍不住道:“一惊一乍的干嘛啊,我还以为你睡着了。”
赵暄挺身坐起,眼神灼灼地望着王易:“你会不会写词?就是能适合现在唱的那种。”
“干嘛?”王易没好气地回了一嘴,伸手将弄污的纸张扯掉,重新蘸墨写作。
赵暄走了过来,盯着王易道:“你不是想过院试吗?我有办法。”
王易抬头看他,无奈道:“兄弟啊,你要泡妞就直说,别扯上我行不?”
“是真的,我没骗你……”
赵暄见他不信,拉过一把条凳,坐在书桌对面道:“我仔细想了很久,吕轻侯说的第二个办法其实能用,但要换一种思路。”
“什么思路?”
“吕轻侯希望佑忧去吹蔺侠的枕头风来化解此事,我觉得大可不必,我们完全可以通过佑忧来影响士林公议。”
王易一怔,隐约间想到了什么,但好像又没抓到那一瞬间的灵感,放下笔道:“来,你好好说说怎么个想法?”
……
第二天上午,整个甲字院非常安静。到了中午,补觉的众人才纷纷从床上起来。
“易哥儿,山长叫你把写好的文章拿过去批阅。”六哥儿在门口喊。
“来了来了!”
吱呀一声,王易打开门,已经洗漱穿戴整齐,手里捧着十五篇八股文往前走,见六哥儿不住往房里打量,王易笑道:“暄哥儿一大早就出去了,你是找他吗?”
六哥儿尴尬地挠挠头,摆手道:“没,没,我就是看看……”说完一溜烟地跑去前面给大家伙拿吃食了。
走到洪礼忠房门口,胡安刚从里面出来,手里也拿着被批的一无是处的文章,无奈冲王易一笑,低头回房继续读书。
王易的文章写的还是不错,最起码从八股上找不出特别的毛病,起承转合也做到了最好,应该说过府试的问题不大,关键是还是院试……
说到院试就不能不说蔺侠,但偏偏这是洪礼忠不想提的人。
王易斟酌了好久,才向洪礼忠请教另一个问题:涞州县都可以公开售卖案首和童生名额,想必府城也是这般,那我等学子如此辛勤向学又有何用?还不如去多赚些钱才是正理。
面对这个问题,洪礼忠以恨铁不成钢的口吻教训了一顿。
县试以县尊主持,县学最高的只是个九品教谕,所以有些权钱交易也正常。但以李来之贪婪,依然不敢取中马家幼子马仕敬,原因就是马仕敬实在水平有限,取中他只会给李来无限麻烦,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县试还是以文章高低来取中,当然名次高低就可以有说法了。
至于府试,王易的担心简直多余。
且不说府试上面还有院试,府学里还有一众监督科举考试的朝廷官员,单单是那五六千号考生的存在,就是一股很强大的威慑力---谁要是敢在这里面做手脚,一旦被发现,那可就是众矢之的啊---自太祖以来,因为科举舞弊案而掉脑袋的官员可多了去了。
燕州府是武陈朝的北方重镇,人口数百万,魏易身为一州府尊,做什么不能赚钱,干嘛要盯着府试这块鸡肋?所以,只要王易的文章真的好,破题精确、起讲无误、承题平滑,又没有任何犯忌的地方,不让取中是不可能的。
当然,名次高低也不好说,还是有权钱交易的可能,但比县试交易可能性和规模都大幅缩小。
到了乡试阶段,这种权钱交易就几乎可以杜绝。因为乡试的监督者级别更高,也更受人关注。同时乡试由行省主持,朝廷礼部户部都会派人参与,如果还要进行权钱交易,这花费实在太大,牵涉面也太广,操作难度不啻于造反,付出和收入完全不成正比,所以没人会去做这种傻事。
至于会试和殿试,内定的可能性其实比乡试更高,但那已经与金钱无关,完全是政治层面的交锋。
“大元,你可不能因哽废食,要知朗朗乾坤,公理与正义才是正道,其他宵小伎俩终究不能长久。”洪礼忠最后谆谆教导。
王易放心了,拱手应诺。
话虽如此,但洪礼忠还是觉得有些愧对学生,乡试再公平,也要过了院试才有可能。院试可是由府学主持,而府学的一把手正是那个蔺侠啊!
想到这里,洪礼忠让王易回房安心备考,自己在房里不断来回踱步,始终在犹豫徘徊中……
当夜,赵暄很晚才回来,一回来就瘫倒在床榻上,脚都不洗,就想呼呼大睡。
坐在书桌上的王易不禁走上前,给他倒了一杯水道:“让你去诗词应和,又不是去做牛郎,怎地一副身体被抽空的衰样啊?”
赵暄挣扎坐起,拿过水杯一饮而尽,无奈地道:“你以为诗词应和是那么简单的么?我真是使尽浑身解数,才让佑忧答应在最近的酒宴上,宣传你的那些诗词呢!”
王易托着下巴,疑惑地说:“不至于啊,她不是才女吗?看见那些诗词应该欣喜若狂,珍若瑰宝才对啊?”
赵暄抬起头,白了他一眼,道:“你是小白文看多了吧?人家可是大家,知道啥是大家不?就相当于后世的歌坛天后,微博大V,粉丝几千万起步的那种,你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写的诗词,想要她无偿帮你推广,凭什么?好诗词人家还见的少吗?脑子秀逗哦你!”
王易打量他,更加疑惑地说:“这就是你不惜****的原因?她好这一口?”
“别瞎扯!”赵暄推了王易一把,笑道:“人家怎么说也是有头有脸的伶妓,就我这只揣了百十两银子的主,根本不带正眼瞧的……我是跟她说,这种级别的诗词,她想要多少就有多少,而且我答应她在府台面前美言几句……”
“嘁,你算老几啊,她还需要你去美言,”王易不屑地笑道,“说不准,现在早就有人登府台的门,去给这位佑忧大家求情了。”
赵暄重重叹了一口气:“唉,还真被你说中……今天的确很多人去找她,各种目的的都有,有想帮她求情的,也有想给她银钱的……不过都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些东西,不是名就是利……今天为了靠近她,我可真是花老鼻子劲了……”
“怎么,你真对她动心了?”王易奇怪地瞥了一眼赵暄,故作惊讶地说:“不是吧,堂堂赵家大少爷,富二代啊,什么类型的美女没见过啊,这都能打动你的芳心?”
赵暄又白了他一眼,倒在床上,掀起被子捂住脑袋,闷闷地说:“少扯淡,赶紧写诗词去……明天你就要去府试了,早点睡吧……”
“喂,睡觉你倒是洗脚去啊,臭死了……”
“你管我!”
“我不管谁管,赶紧去!”
“好好好,怕你了……”
……
夜里,万籁俱寂,只有夏日的虫蚁在静谧中流露一丝声响。
赵暄醒了,却没起床。他睁开眼,望着不时随风摇晃的帘帐,似有一声叹息从他嗓间发出,偶尔又似无……
他想那个女人了。
不可否认,佑忧的容貌很出众,但这却不能成为赵暄对她念念不忘的理由。
就像王易所说,赵暄见过的美女多了去,穿衣服的和没穿衣服的都见过,而且不是像宅男那样在电脑上见的,而是结结实实地搂在怀里观摩过。
但,没有一个女人能像佑忧那样闯进她的心里。
是太久没有接触女人了吗?还是因为她身上那种古典气质?
或许都有。又或许都没有。
感情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反正直到现在,赵暄也不能忘记佑忧在听见那首诗时的清亮眼眸。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骊山语罢清宵半,泪雨零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赵暄能从她的眼睛里看见瞬间的湿润,甚至恍惚间的失落与不甘。但那些都只是短短一刹,眨眼间,她又能收拾好情绪,与他开始非常势利的讨价还价。
这是一个成熟的女人,而且是个冷静而又聪明的成熟女人!
虽然后来打听到她今年也才十九岁,但丝毫不影响赵暄对她的评价。
不知是那一刹那的软弱,还是后来一瞬间的坚强,终于是敲破了赵暄的心防,他要这个女人!
不管她的身份,也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要得到这个女人!
赵暄心里暗暗发誓。
……
梆子刚敲过三更,院子里就有了响动,店伙计来叫起床了。
整个过程与县试几乎无异,也是要早起准备考试。不同的是,这次陪考人的换成了赵暄。
跨出店门的那一刻,掌柜在门口弯腰恭送,期望王易和胡安能考个好成绩回来。
还是如星河般壮观的赴考人群,汇聚在点墨河的两侧。幸好府试有四五个考牌验核点,府学宫也有六道门可供进出,不然这么多人,到中午也未必能验核完毕。
王易、胡安与他们挥手告别,洪礼忠也在外面冲他招手致意。
入场后,王易先是在门前听后训话,不过这次训话的不是魏府台,而是州府的同知,从五品,姓庞,名言,是个其貌不扬的大胖子,五短身材,说话倒是和煦满面。
他的训话很短,大意跟涞州县时差不多,说完就放行了。
进了门,占地百亩的考场上密密麻麻全是小矮棚,宛如蜂巢一般。庞同知之前说过,本次府试只考三场,也是隔一天考一场,第一场还是最重要的经义。
待王易找到位子坐下,发现整个“蜂巢”都有沸反盈天的情况,周遭吵杂的声响无数,无不是身边的考生在与各自熟识的朋友打招呼,大概都是“都是难兄难弟,待会守望相助”“给我看一些,不然出去废了你”之类的话,让人不胜其烦。
没办法,府试跟乡试还是没法比,林子大了就什么鸟都有。
终于一声锣响,整个“蜂巢”慢慢息了嗡嗡声。
不多时,又是一声锣响,身穿绯红四品官袍的魏府台才从另一个门进来---敢情他刚才去另一边训话去了。
王易的位置离魏府台有些远,就看见一个模糊的红色身影在上面瞎咧咧几句什么,然后就有差役抬着写了考题的题板往这边走。
在经历了上次县试截搭题的案例后,王易其实还蛮希望这个魏府台也搞点特殊,弄个最难的截搭题出来的。因为他的优势就是发散思维,不利用起来太浪费了。
可在看见考题后,王易颇为失望:这魏府台对考生也太客气了吧?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实在无趣。
“百姓足,孰与不足。”
这句话出自《论语?颜渊》,没有前后顺序调乱,也没有截搭,就这么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考题。
这让王易很失望,他感觉自己的实力不能全部发挥,很苦恼。
不过,很快他就开心起来了。
因为他忽然想起一件足以开心的事---这道题他脑子里有现成的范文可以抄,而且绝对是这个时代没人写过的范文。
“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这句破题中规中矩,并无出彩之处,但后续的起讲、承题与转折就很吸引人眼球了。
“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
盖谓:公之加赋,以用之不足也;欲足其用,盍先足其民乎?诚能百亩而彻,恒存节用爱人之心,什一而征,不为厉民自养之计,则民力所出,不困于征求;民财所有,不尽于聚敛。
……”
这是我大清的王鳌中进士时的名篇。
可以说,这篇文章考进士都足够了,更何况考个府试。再者,历经三百多年八股文的磨砺,到了我大清时期还能写下出众传世的八股文又有几篇?
能抄就抄,王易可没有丝毫抄袭的羞耻感。
洋洋洒洒的写完草稿,王易信心十足地将这篇八股用馆阁体抄写在考卷上。
等忙完一切,王易抬头看了看天色,竟然才过巳时三刻,还不到午时。
这时间就有点难熬了。
思考了良久,王易决定提前交卷---他要大大的出个风头!
出风头的主意也是赵暄给他想的办法。目的很明确,就是要在最短时间内,让尽可能多的考生知道他王易王大元是个非常有才华的读书人,是秀才功名的不二人选!只有这样,才能在院试时让蔺侠对他的评判有所顾忌,而不是看见他的名字就在考卷上画叉!
本来出风头的工作主要是赵暄在外面运作完成,但现在王易等不及了,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扬名---还有什么比当场被府台点名取中还要出风头的事吗?
之前王易还不敢肯定自己的文章是否会被取中,毕竟这个题目实在太普通了,在场数千考生有一大半都能顺利作出,可要说谁能像他这样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作出如此高水准的八股文,王易是不信的,除非那人是跟他一样是从后世穿越来的,否则绝不可能!
正常来说,主考官是不能在考场当场取中某人的,可谁让这是府试呢,只要文章足够好,魏府台当场给一个取中名额又有谁会去反对吗?又不是说要给案首,傻子才会在这种场合里驳了府台的脸面呢!
王易决定了,就这么办。
可就在他要起身的时候,忽然看见考场的大门开合了一下,一个人从外面急匆匆地往魏府台所在的高台上小跑。
咦?
王易心里不由大奇。
府试虽然不如乡试以上严格,可也不至于在考试期间开合大门吧?为了防止舞弊,这大门在考试期间是禁止开启的,除非是有了不得的大事发生。
好多学生都注意到这个情况,但跑进来那人附耳在魏府台耳边说了一阵,然后不知得了什么指示,快步的又跑了出去。
这之后,魏府台并没有什么表示,所以考生们只是一阵讶异,便又归于静静的考试氛围。
王易眉头紧皱,他不知道自己现在交卷会不会起到相反的作用,所以有些犹豫不决。
时间慢慢过去,快到午时二刻了,这个时候是准备吃饭的时间,如果再不交卷,怕是难以起到出风头扬名的效果,王易咬咬牙,决定冒险一试。
可就在他摁着书案准备起来时,忽有数个身高体长的衙役站在魏府台身前,齐声高喊:“诸位考生听真,魏府台有令:经本府与府学、道台、卫府共同决议,将本年府试的三场考试缩短为一天,随后本次府试试题将一并发下……诸位考生听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