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胤天下 >【第四十章 古风】
    “大元,这些都是你所作?”

    沉默的氛围,由李来打破。

    王易躬身趋前几步,朝李来深深作揖:“启禀老师,这些只是学生闲来无事时的涂鸦而已,谱的曲子也是随性所致,有污老师及各位的耳目,学生有罪!”

    “抚军认得此人?”开口的是裴荣,他颇为好奇地望着王易。

    李来赶紧欠身道:“是,此乃下官六月时点的案首。下官见他文章写得不错,为人品性敦厚,故而还给他取了字……”说着,又冲王易道:“裴督和魏府台当面,大元还不赶紧拜见。”

    王易心头一喜,李来肯当众承认自己坐师的身份,那就等于在间接的保举自己,是以他赶紧重新向两个首座的人作长揖见礼。

    “后学晚辈王易,拜见魏府台、裴督帅。”

    如果有心人就会发现,王易的见礼顺序跟李来的介绍顺序是相反的,而且称谓上也自作主张地加上了“督帅”这个衔头。

    这其实与他们各自的定位有关。

    王易是童生,算是预备文官,自然先以“后学士子”的身份拜过魏府台,再以“晚辈后生”的身份见过裴督。而李来就恰恰相反,他现在先是军职,然后才是文官,所以顺序不同。别小看这一点点小小的前后顺序,在官场上却代表了资序和个人的站位态度。

    至于“督帅”,这个称谓由燕山卫总督裴荣来承担也未尝不可,但实际上是抬高了裴荣的地位,因为真正来说,只有燕山总督才能当得起“督帅”这个称呼。

    燕山卫总督,不是燕山总督,别看只有一字之差,所管辖的范围和权力那是天差地别。前者只能管军,后者却是军政共管,权力自是不可相提并论。王易这其实也算是间接拍裴荣的马屁。

    多嘴饶一句,其实不仅仅古代官场讲究这些,后世官场对这个更加看重,关键就看有没有这个悟性和应变能力了。

    王易是早就琢磨过这些,所以现在见礼非常自然。

    魏府台对王易当然是满意的,特别是方才王易与李来说话时,王琛已经附耳将王易和赵暄的关系跟他说了,这就更满意了。

    “唔,李安抚点的案首啊,这次可是来参加府试的?”魏府台笑盈盈地问。

    “是。”王易弯着腰,言简意赅的回答。

    这个态度让魏府台愈发喜欢,瞥了眼写着歌词的纸张,似有意又似无意地问:“《盗将行》这一首可是有感而发啊?”

    王易眨了眨眼,思忖一小会,这才慢慢道:“回府尊,算是后学的一点感悟吧。不过词曲乃是信手涂鸦,当不得真。”

    那边裴督却是拿起写着《盗将行》的纸张,曼声吟道:“……蜀中大雨绵延,关外横尸遍野……烽烟万里如衔,掷群雄下酒宴,谢绝策勋十二转,只为你窃玉簪,入巷间吃汤面,笑看窗边飞雪,取腰间明珠弹山雀,立枇杷于庭前……”

    吟罢,放下纸张,笑着摇头道:“的确是涂鸦之作,大白话说的比老夫这个军汉还要直白,不过却也写出真性情……遥想当年蜀中大乱,我驻守剑门关时,关前尸横遍野,那时便是想要吃碗汤面也不可得啊!”

    王易心头一惊,不是这么巧吧?随便说首歌都能碰上真实案例?

    魏府台的脸色变幻几下,有些沉郁,正待说话,却见裴督扶着条案站了起来:“老夫有些乏了,今夜要不就到这里吧!”

    没等其他人出言挽留,裴督已经先举起酒杯:“自今日起,右军粮草辎重的采买事便由李抚军负责,还望各位多多照拂啊!”

    一时间,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包括刚才面露不豫,现在却眉开眼笑的魏府台。

    “不敢,不敢,还要督帅与抚军多多关照。”这是懂眼色的军商,见王易拍马屁,裴荣并无不满,便也跟着喊督帅。

    “督帅言重,少不得还要叨扰李抚军。”这个也很有前途。

    “我等还要多多仰仗督帅与抚军才是。”

    ……

    这些客套话,裴荣听了一晚上,当下也不想再多说什么,举杯一饮而尽,以空杯底朝向魏府台,笑问:“府台满意否?”

    似乎是在问我喝完了杯中酒,你是否满意,但实际上问的是什么,两人心知肚明。

    魏府台当然满意,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也以空杯底朝向他:“裴督尽兴否?”他自然不能跟着别人一起叫“督帅”,等裴荣真的把“卫”字去掉还差不多。

    裴荣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正要转身,忽而看了一眼赵暄,笑道:“府台,过两日我在府中设宴款待几位贵客,不若让这小子也来饮杯酒如何?”

    只是稍稍犹豫,魏府台就立即笑道:“这是自然,高进,还不过来拜谢裴督相邀。”

    赵暄心知他们两人估计就某件事达成了一致,便上前几步,没像王易那般作揖礼,而是弓身抱拳道:“小子有幸,谢督帅相邀。”

    裴荣看看赵暄,又看看王易,粗大的指节朝他们连点两下:“后生可畏啊!”

    言罢不再多说什么,负着手径直走了。

    魏府台目送裴荣离开,目光逡巡一扫,见泫然欲泣表情的佑忧大家,心头一阵没来由的烦躁,朝李来招了招手:“顺之,你随我来。”言罢也蹬蹬蹬往外走。

    李来赶紧跟上步伐,不过走时冲吕轻侯做了个眼色。

    吕轻侯微微颌首,表示明白,重新举起酒杯,开始与在座的几个军商祝酒,待场上气氛重新活跃了些,这才扯过王易,在他耳边道:“你让高郎君去跟佑忧大家道个歉,此事就算揭过了。不然,蔺提学可能绕不过你---他可是佑忧大家的入幕之宾。”

    王易是学历史的,当然明白“入幕之宾”是什么意思。

    只是,怎么绕了一圈,又跟那个蔺侠扯上关系?不行,之前没想到便罢了,现在既然遇上了,就必须想办法让李来出面帮他摆平蔺侠,不然岂不是白得督帅“后生可畏”四字评语了?

    而要李来出面,就少不得这个吕轻侯。

    想到这里,他也扯过赵暄,示意了一下佑忧,对他说:“你拉的屎,自己把屁股擦干净……”

    赵暄愕然:“你一个读书人,怎么说话这么粗俗?”

    王易笑道:“我不管,你必须去把这个佑忧哄高兴了。”

    “我的哥啊,这个我怎么哄啊?”赵暄苦笑。

    “泡妞是你的老本行,你自己想办法……”说完,端着酒杯和酒壶,挤过去找吕轻侯窃窃私语。

    ……

    说起来这个佑忧大家还真是可怜,好不容易自荐献艺,结果被赵暄给搅黄了不说,还因为裴督和魏府台都没有对此事发表评判---其实他们两人对王易和赵暄的评价,就已经是最明显的评判---所以在座的所有豪商都不敢对她有任何表示,任凭她一个人,就这么不尴不尬可怜兮兮地站在厅中。

    周围人声不断,竟是齐齐无视她的存在,要知道前几日这其中好些个豪商还携巨资来求她唱上一曲,可现在却全都不闻不问,仿佛当她不存在。

    这种落差,简直让佑忧羞愤欲死。

    可羞愤归羞愤,她又能如何?

    需要她撑场面的时候人人都尊称一声“大家”,但事后谁还不是心里嘀咕一句:技艺高超些的伶妓罢了。

    所谓拔鸟无情就是这帮人。

    对于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来说,不论是这个大家还是那个大家,亦或是什么“燕山双壁”,归根结底其实也就是他们捧出来娱乐的玩具罢了。想用的时候自是百倍尊重,不想用时,也完全不用顾及她们的情绪---不高兴又怎地?不高兴可以滚啊,大不了再捧一个女人便是!

    商人就更别说了,官老爷都不满的人,他们更不敢沾惹,万一惹上一身骚,那才叫得不偿失呢!

    佑忧早就有这样的心理准备,从十六岁单独挑起燕山曲伶大旗,她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因人老色衰而被人遗忘。但她没想到这一天会来的如此之快。

    当然,她也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算被人遗忘,只是魏府台和裴督都说那两个人好,却没有点评她,所以其他人暂时不敢沾惹她而已。只要过得几天,魏府台和裴督都没有派人寻自己麻烦,这些商人又会跟闻着味的苍蝇一般扑过来。

    知道,知道,都知道。可她的心里就是难受。

    她觉得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我凭自己的艺业吃饭,为何要被人诟病?难道就因为我的艺业只是唱歌填词,我的身份只是个伶妓吗?

    不但是那些商人不敢理会,甚至连服侍的小厮和侍女,此刻也都尽量绕开她。这份凄凉和孤独,让佑忧有种虽身处闹市,却与世隔绝的凄凉与无助。

    就在这时,赵暄拿着一壶一杯走了过来。

    “知道什么是成熟吗?”

    赵暄的语气很轻,也很柔,但足够让佑忧听进耳朵里。她此刻眼眸里带有一丝水汽,但晶莹的泪珠还未滚落,听见赵暄的话,内心里只有凄苦和不解。

    赵暄没有看她,而是自顾自地饮尽杯中酒,然后缓缓抬起酒壶,让酒汇成一条线,坠入瓷杯中,声音继续轻缓地说:“成熟不是心变老,而是眼泪在打转,却还能保持微笑。”

    话音刚落,酒也正好倒满,他将酒杯递了过去:“成熟的人,往往发觉可以责怪的人越来越少,因为,人人都有他的难处。佑忧姑娘,你,成熟吗?”

    佑忧的泪水终于顺着香腮滑落,一滴又一滴。

    ……

    有李来这层关系在,王易跟吕轻侯的话题很多。比如今天写的那几首不伦不类的词牌。

    “大元啊,要是有时间,还是多多研读经义和八股为上,至于诗词嘛,乃是小道,不要沉迷其间。”吕轻侯语重心长地劝诫着。

    其实他很想说的是,你写的都是些狗屎,就别拿出来献丑了。如果不是因为李来的关系,吕轻侯连这句废话也不会说。

    或许以前王易还会觉得那些歌词写得很棒,但真正学习和接触古文学后,他当然知道那些东西只是符合现代人口味的古风,而不是真正的古代文学。不过他也不想跟吕轻侯过多的聊这些,他只想把自己今天的遭遇讲给吕轻侯听,以便通过李来的关系,化解蔺侠对他的敌意。

    在听完王易的简单譬说之后,吕轻侯好一会儿没作声,正好有军商向他祝酒,他也就顺势先避开这个话题,起身与人祝酒。

    至于王易,那些军商也就点头致意,并没有祝酒。

    王易只是个童生,连秀才都不是,虽然看上去颇受府台和裴督的青睐,但这种程度的关注,显然还不够让那些军商扑上来跪舔。反倒是吕轻侯,他身位李抚军的书办,也就是以后着重要打交道的人,自然是会受到重点照顾的。

    吕轻侯也没打算将王易介绍给其他军商,所以就仍由王易一人枯坐在那里。

    王易心里有些焦虑,但又不敢随便告辞,毕竟还要看吕轻侯后续会不会给他几句准话。正焦虑间,却见原本厅中孤立的佑忧,不知何时与赵暄坐到了外围的条案后---赵暄跪坐着,佑忧在旁斟酒。

    男的英俊潇洒,女的花容月貌,简直像是一对璧人。

    “狗男女!”王易忍不住心里啐了一口,“不愧是富二代出身,泡妞的手段还真是厉害!”

    再一扫眼间,胡安和六哥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喝酒摊到在条案上了。

    唉,这两个丢人败兴的家伙,实在是扶不上墙啊!

    正在感慨中,吕轻侯已经喝了几个回合,又坐回了位置,见王易痴痴地望着自己,吕轻侯终是打定主意:“大元,非是我不帮你,只是蔺提学此人行事古怪,且放荡不羁,抚军初来乍到,还未能与其攀上关系……”

    王易心头失落,忍不住道:“难道真的无可挽回?”

    “办法倒不是没有……”吕轻侯思忖沉吟,却没接着说。

    王易拱手长揖到地:“我只求一个公平应试的机会,还请书办教我!”

    吕轻侯赶紧虚扶王易起来,犹豫着道:“我的办法其实还是要你自己努力,这第一嘛,便是你后日府试再得个案首,若有双案首的头衔加持,那蔺提学想为难于你,也要顾忌士林公议。”

    “这……”王易深知府试不易,毕竟五六千人赴考,谁能保证自己就一定能中案首?更何况,他听李化羽说过涞州县的黑幕,没准魏府台那边已经内定好人选了。

    “这第二嘛,”

    王易精神一振,想凝神细听,却见吕轻侯正用很羡慕的眼神望着赵暄那边。

    “佑忧大家!”王易喃喃道。

    “不错,这第二个法子就是落在这位大家身上。蔺提学可是她的入幕之宾,若能得她替你美言几句,比李抚军出面可要强上许多。”

    吕轻侯见赵暄附耳在佑忧大家耳边说了什么,竟把她逗得掩嘴咯咯直笑,不由道:“你这高家郎君,还真有几分本事啊。”

    说起“高家郎君”四个字,王易就一头汗水,忙跟吕轻侯譬说赵暄的真实身份---主要是不说也不行,高进这个名字可不经查。

    当然,王易不可能说魏府台去街头关扑的事,只能将王捕头带入了上午的传奇故事里,充当一回主角。

    吕轻侯听完半晌无语,最后才长出一口气道:“你家兄弟这运道,的确无双。”

    忽然,吕轻侯见赵暄凑到佑忧的耳边,似乎在轻咬佑忧的耳垂,直把这个“大家”弄的娇羞不已,通红的俏脸却无半分恼怒神色,反而嗔怪地朝赵暄抛了好几个媚眼……

    吕轻侯咽口唾沫,转头对王易道:“我看,你赶紧回家温习经义考个双案首比较实际,第二个法子当我没说……”

    王易无声点头,表示同意。

    ……

    席间事暂且不表,且说魏府台带着李来出了天音阁,却没下楼,而是在旁边的一间“静室”坐了下来。

    静室,就相当于现代每个私人会所都会安排的茶室,也是给那些在酒席上喝多的客人暂时休息的地方。这样的地方通常不大,而且设计的很隐蔽,隔音效果也不错。

    王琛就在门外守着,魏府台与李来两人在内。

    甫一坐定,李来就先道:“府台,燕山卫军的粮草辎重采买事,裴督既然已经应允我来操持,那是否还要继续……”

    “本府叫你过来,就是为了此事。”

    魏府台坐在太师椅上,手指不断敲击着扶手,半晌才斟酌着语句,缓缓道:“下个月,不,最迟八月底,杨督便要北进草原……虽然裴元庆让出了粮草辎重采买事,但那只是后军与右军的采买事,他麾下最善战的左军与中军的采买事,以及整个燕山卫的兵甲铨选、录事参军等职位,他还不肯放……若这等大权都不能握在我等文臣手里,你让杨督怎么放心出塞?”

    李来听后,嘴上连连称“是”,其实内心早就骂开了:好你个魏师道,我还以为你把我从涞州县迁调过来任军从官是一片好心,没想到却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啊!枉费我拿那么多银钱填补你那怎么都填不满的钱袋!真是恨啊!

    不由李来不恨。到了府城与魏府台见过面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原来是被他给坑了。

    军从官,特别是现在的燕山卫右军军从官,的确是个大坑。只因魏府台想要夺权---当然,他不是要夺兵权,而是夺燕山总督府的后勤补给权。有了后勤补给权,就相当于卡住了整个燕山卫的命脉。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打仗就是打后勤,这道理千年前的孙子明白,现在武陈朝的人更明白。

    魏府台急于将燕山卫的后勤补给权抓在手里,目的是给八月就要进草原的杨牧做好准备,务必保证杨牧的草原方略不会因燕山卫的人捣乱而失败。

    那燕山卫的人会不会捣乱呢?

    这么说吧,元丰元年的那次出塞,若不是燕山卫右军在莫桑河北岸驻足观望十五天的话,或许还不会落个惨败收场。

    正是有了那次的前车之鉴,所以这次由杨牧主导的草原方略才决不允许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因为杨牧不仅仅是魏府台的恩师,更是武陈朝唯一以文臣身份领兵且被授予大将军军职的文官!是整个武陈朝的文官所极力支持掌军权的人!

    此役,不容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