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浓是月下桂 >第八章 一境且言一境失 茶烫尚留茶汤痕
    假山之内也有一石阶可直通假山之上,因为比较陡峭,所以平时少有人走。宁知等了一阵,估摸着他们已经到了一境山房,便悄悄地从假山内的石阶爬上去,躲在山房后。果然三个人已然自得地坐在山房中,因为仆人都去了映雪堂,一境山房反而无人照看,刘予只好自己温水煮茶。

    “你叫什么来着?”大胡子是那粗莽声音的主人。

    “刘予。”

    听到这个答案,大胡子看着瘦高个歪了歪嘴,又问:“那你爹叫什么?”

    刘予怔了一怔,似乎没想到会有此一问,答道:“刘仁。”

    “什么狗屁刘仁,他的正名叫刘风仁,跟我一样是风字辈。”

    宁知看到刘予勾火炉的手抖了一抖。

    大胡子接着朝瘦高个道:“大哥你看看,刘风仁叛祖弃宗到如此地步,收养个不明来路的小子不说,把自己的辈字都去掉了!”

    大胡子名叫刘风弋,是瘦高个刘风银的堂弟。驼背老人是他们的叔叔,刘劲摩。

    “风弋,不得无礼。”刘风银阴阴地开口,“不过,风仁这么做确实有悖我刘族族规。”

    说话间,刘予已斟出一杯茶,双手奉给刘劲摩。

    刘劲摩听了刘风弋刘风银两兄弟的话,激动起来,“何止有悖族规,当年为了两个不相干的人,数典忘祖,叛出族中,简直大逆不道。”他一边说,一边生气地将拐杖举起摇晃,不知怎地拐杖打在刘予手里的茶杯上,一杯热茶洒在了刘予手背上,茶杯哐啷掉下摔碎。

    “你这后生如何这样地不小心?”刘风弋跳将起来。

    刘劲摩也扶着拐杖站起来,非但没有歉意,反而冷冷地说,“大概是不欢迎我们,那我们就走吧。”

    刘风银站起来扶住刘劲摩,劝道,“六叔且不要动怒,先让他把这杯茶斟完再说。”

    刘予重取一杯茶,道,“是,叔公既然来了,咱们且把事情谈完。”

    宁知走进山房中,行了一个丫鬟的礼,说道:“公子不常与人奉茶,还是奴婢来吧。”说完,就从刘予手里接过茶,奉给了刘劲摩,接着给另外两人也奉了茶。

    刘风弋恶声恶气地说:“你看看你,尽会坏事,一个非亲非故的外人,让你爹为了你脱族而出,如今又是给你建府邸惹出这些事端,现在你爹出事,取保候审之事你都办不了,可知你爹要你有何用!”

    宁知再斟了一杯茶,递给刘予。刘予看了她一眼,嘴角微动,像是说了一句,“多谢。”

    宁知也看了刘予一眼,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人间呆的久了,便也知晓看似柔弱的凡人也惯会种种的欺霸、不公,甚至颠倒是非黑白,但这又怎么样呢,太阳从来不会为了谁的冤屈停止升起,即便受凡人崇拜的神族也从来不会为了某个凡人的屈辱出手伸张正义。每个族界都有每个族界的规则和秩序,哪怕这些规则秩序看起来有些冷血。身为一个神族,在人间应当遵从的规则和秩序就是:好好做一个旁观者,不去搅乱这个族界里的规则和秩序。

    而身在漩涡当中的刘予却似乎有着一种超越常人的淡然,他缓缓地说道:“所以今天才请三位长辈前来,看看可有什么方法,救出我的父亲。”

    好像就等着刘予这么问,刘风弋出口就答道:“这个不难,给你父亲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继子,得有血缘关系,受我刘族认可的继子。”

    刘予问道,“人选是谁?”

    刘风弋道,“我大哥的二儿子,他……。”

    “嗯!”刘劲摩打断了刘风弋的话,接着说道,“这个可是你求我们的,并非我们强行给你父亲安排继子。你若是有更好的办法救出你父亲,那你大可以自己想办法。”

    “我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也的确是我求诸位叔伯,为父亲找一个名正言顺的继子,替他取保候审。”刘予依然不急不缓地道。

    “你如果只是利用人家为你办事,那谁会愿意随随便便去做别人的继子。”刘劲摩道。

    “叔公认为应当如何,都听叔公的。”刘予的声音里一点也听不出喜怒,听起来很诚恳,但又听起来很不诚恳。

    “继承家业,那是必然的。首要的,你这两栋园子就得先交出来,打点府尹大人首先就得把他心里面那根刺拔出来。”

    刘予想都不想,几乎第一时间就答道:“可以。”

    刘劲摩等三人倒是怔了下,没想到这谈判竟这样毫不吹灰之力就成了,倒让他们有些怀疑刘予是不是还藏了什么后招。

    只听刘予开口问道:“只是晚辈有一事不明,何以我家两处园子竟成了府尹的肉中刺?”

    “我说你爹简直过得浑浑噩噩,哪里把人得罪了都还不知道。牧守虽贤而令长不堪,则国事不举,万机有阙,其损败岂徒止乎一境?你家这个一境山房岂不是讽刺府尹不堪,里面长明烛火,不正是暗示应天府不能见天日的意思?”

    “秦大人与我家无冤无仇,何以竟会相信这些没来由杜撰的谣言?”

    “无冤无仇?你们家的春秋大梦未免做得太长了些。五年前秦大人初来应天府任府尹,一到此地就放出风声来,欲在此地购买一块地皮开园建府,有人便巴巴的送上了月牙湖上尖的地块给他,秦大人清廉为官便使了纹银两百两买了这地块。不到一年你家就买了月牙湖下尖的地,也准备给你开园建府,只不过你家的买价是五百两。他家的地比你家的大,占的还是上尖,但你家花的钱却是秦大人的两倍还多,这不明摆着打他的脸,告诉全应天府的人,他秦大人为官其实也没有那么清廉。后来你爹又找了那个什么宁知做掌案,全城的人把你家的院子夸上了天,把他家的园子贬下了地。”

    宁知离开应天府虽然只是半月有余,但刘府的祸事其实早就酝酿。刘府新园初初建成之时,外间便有许多传闻,说刘家新园子堪比神仙之地,虽然刘家不事张扬,但越是低调就越传得神乎其神,甚至多有人将其拿来与府尹秦大项的府邸作比较,同样是月牙湖尖的府邸,秦府有多粗鄙不堪,刘府就有多仙姿雅正,更有好事者提及宁知的月牙卷为当初秦大项看不上之事。坊间本来对秦大项这个府尹就诸多怨言,如今抓到机会众人便都添盐加醋地描述他秦大项狗眼不识人,着力数落他品味如何堪忧,更有传言引申到秦大项的夫人如何奇丑无比,因为秦大项就喜欢审丑。

    秦大项听闻传言以后,自然怒不可言,想你刘家不过一商贾之家,用的还是我瞧不上的掌案,如何就建出人人称颂的园子。秦夫人更是因传言在家中大哭大闹,拱着火让秦大项好好整治刘家。正好此时又有人向秦大项禀报刘府中有一山房名为一境山房,说此乃“牧守虽贤而令长不堪,则国事不举,万机有闕,其损败岂徒止乎一境而已哉”之意,居心叵测讽刺秦大项为官不正,总之就是明里暗里地跟他秦大项过不去。恰在此时,有人告刘仁私铸钱币,秦大项正愁没地下手,这下简直送上门来,果断将刘老爷收押,共同经营钱庄的王家记恨刘家悔婚且想着占钱庄的便宜,故意模糊作证,让秦大项更有由头地关押着刘老爷,又故意以刘予非亲生子之名,不让他为刘老爷取保候审,就等着其他豺狼虎豹替他出面讹诈刘家。

    刘予起身道,“多谢长辈们告知来龙去脉,房契一向是我父亲收着,但我可以写一纸文书给三位言明,刘家一切与我再无相干,等我父亲…等刘老爷从牢里出来,便将房契和其他家产都交给他的继子。只求长辈们将此事快快办理,否则我父亲…否则刘老爷若有个好歹,房契也无人知晓放在何处。”

    刘劲摩三人对视了一眼,答道,“行吧,看你如此有诚意救父,同为刘族中人,我们也不能坐视不理,明日便去为你父亲取保候审。”

    于是刘予签字画押,将文书交给刘风银,三人志得意满地离开了刘家。

    此时天光已暗,炉灭茶凉,刘予、宁知静静地坐在灯火通明的山房之内。

    面对刘风银三个人的算计,宁知觉得刘予的每一句话都不是最好的回答,但她却也想不出更好的答案。明明是面前这个凡人的窝囊,却让身而为神的她感到了更加巨大的窝囊。她气这些嘴上正义凛然背后用尽黑暗手段的人,但她却又偏偏无法制止他们。因为畏惧着神族的惩罚可能会很痛,她生生忍住不给这几个人来一下子,这样的她真的感到自己很窝囊。这样一想,宁知倒佩服起眼前这个凡人,他竟能把屈辱吞得这么淡定。

    宁知不由得打量了一眼这个淡定得让人意外的人,却突然发现原来他的手还是被烫伤了,两只手各一大块发红,看起来烫得不轻。但这个人竟是这样一声不吭,只静静坐着。

    “你跟我来”,宁知端了一杯冷茶出门,刘予也随着她出门。宁知捉住他的双手,将冷茶浇在他手上,烫了那么久,冷茶其实已经没有用了。但是宁知在茶浇下去的那瞬间悄悄地使了一点点神力,起码让他的手不再那么痛。

    规矩,就随它去吧。宁知怎么也想不到,第一次在人间对凡人使用神力,只为了治个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