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旧时年 >第一章:旧时大雪
    纪先生被救过来后,在床上卧了一整天。

    期间我并未去看望,一直都是尚哥在替我打理他的起居。我每日早出晚归,第二天晚上回来的格外晚些,尚哥去接我,二人回家时,意外瞧见靠着路边的二楼窗户里亮着暖黄的灯光。

    我这两日精神恍惚,总觉得如今抢下了纪先生,当年也能从死神手里抢回我母亲。想得狠了,就钻进去出不来了,心上总挂着,越过越难受。

    所以我索性不去看纪先生,一直从尚哥口中零零碎碎知道些他的消息。

    尚哥看见那灯光,微微俯身,声音压得很低:“今日那先生精神些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这才惊觉,这都过去一天多了,我还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

    于是我点头,想了想,又道:“时间若是太晚,我就不去了。”

    “天色尚早,你来得及去看一眼。”尚哥笑,“都在一个院子里呢,平白晾着人,说不太过去。”

    我心底挣扎一番,最终还是妥协了。

    尚哥护着我进了院儿,我抬头去瞧那处灯光,偏头问尚哥:“他叫什么名字?”

    旁边的人想了两秒,道:“纪惟青。”

    是个好名字啊,我琢磨一番,推开小楼门往上去。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转念我琢磨琢磨自己的名字,当初也是父亲请的老先生来见过的名,夏寒烟,瞬间逊色了几分。

    上个楼梯转角处,我依稀听着那屋子还有些响动。但走廊外边琉璃窗上映着月色留在我的手上,我想了想,朝着身后尚哥推脱道:“入夜了,我一姑娘家,扰人清梦,着实说不过去。”

    尚哥笑话我,“你倒是也有这种时候。”

    他话音未落,我头顶上就传过来一声轻微的开门响动。

    我拧着头看过去,那房间里有人站出来半个身子往下看,穿着玉白色的大褂,卦上绣着干净的花纹,一双眼如同盛着晚来春雪,润湿而清澈。

    但转眼,那清澈的感觉便如雾般散去了,我眨眨眼,再看过去时,纪先生的眼里只剩了冰凉和深沉。

    楼梯并不长,但我走得格外艰难。纪先生看见我,将房门掩出一个缝隙,又回屋了。尚哥点点我的肩膀,“你自己去见他,我去吩咐晚饭,在门口等你。”

    我觉得有些奇怪,“为何?”

    “他看起来,有点傻。”尚哥往门里瞧,“他像是从旧时代里走出来的人,不会用电话、不会用留声机,连看见玻璃窗都是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说完,尚哥还跟我比划比划。

    然后尚哥抿了抿嘴,又艰难道:“他不怎么吃饭,啥都不敢碰。我跟他难沟通,也说不了几个字,动不动便盯着吊灯发呆。我去给他点蜡烛,他又不要,说是要看着灯自己灭。我总觉得他好像脑子不太好使……”

    我有些好笑,总觉得尚哥比划得太夸张了些。等我进屋,又不这么想了,因为我看见纪先生拿着我挂在墙壁上做装饰的长刀,立在墙边,八风不动,清冷肃杀。

    其实我并不犯怵,早些年见过父亲舞枪弄棒,也学着他摸过手枪,勉强打了个父亲心里的及格线。后来父亲战死,我本将这些东西束之高阁,母亲又故去,我不得不重新拿出来,随身带着,也好保一保这偌大的家业我的小命。

    我瞧着墙边的纪先生,他并不看我,只是低眼看手里的刀。我想那刀没啥好看的,刀背又厚,刀体又重,刀背上通着六个孔挂着六个铁环,翻来覆去就那模样。

    谁知纪先生摸了几把刀,不摸了,抬头看我,眼底又有些迷茫:“你是家中主人?”

    这话说的怪,但勉勉强强能应。我点头,他又道:“谢谢搭救,来日我必定以命相报。”

    我打了个哆嗦,心说并没必要这般倔强和危险的。但眼见他面色很执着,只得说:“有心就行。”

    纪先生抿唇,表情绷得很紧,“这刀我见过。”

    “雁翎刀。”我脱去外边披着的风衣,顺手搭在了沙发上,就见纪先生的眼神一直跟过来,语气里充满了不悦:“你为何敢在外男面前脱衣?”

    ……?

    我眼神迷茫地看向他,该不会是冻傻了吧?

    纪先生走过来,但只站定在我几步开外,我也不知他如何动作的,只见了他拿刀的手腕一转,风衣就从沙发上轻轻巧巧落回我臂弯里。

    他看着我,严肃道:“穿回去。”

    我被他的严肃吓了一跳,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衣着,很常见的春装,衣领捂到脖子,长裤扎进靴子里,可纪先生的眼神,凶得很,像是我穿了个肚兜就出来的模样。

    再看他,一身长袄,头发也挺短,搭在刀柄上的手修长好看,一副书生模样。

    我不敢斟酌,索性开口:“您是读书人?”

    好家伙,这回换纪先生愣住了,浑身气焰肉眼可见的矮下去,声音也小了,颇不好意思道:“没读过,只识得几个大字。”

    但马上,他又严肃起来,这回也不看我了,梗着脖子别着头,又重复道:“穿衣。”

    “……好好好,我穿。”我冒着热死在屋里的风险又套上了大衣,苦道:“您先坐下来,我问您几个问题。”

    眼看着他点了点头,屁股挨着沙发一点坐下来了,我这才坐到对面去,提着水壶给他沏茶:“这几日在家中住得可还习惯?”

    “……”纪先生肉眼可见的沉默下去,摩挲手指的动作一顿,语气看似顺和道:“还行。”

    我轻轻笑了笑,将手中茶壶放下去,“伙食可合胃口?”

    他停了停才接话,“还行。”

    我不再笑了,坐直了身子,手微微绕到身侧去,“吃过晚饭了吗?”

    纪先生的眼睛垂下来,我也不知他在往哪儿看,总之很沉闷地到了一句:“未曾。”

    想来他也还未吃饭,我得了他回答,左右衡量一番,决定一起吃顿饭拉近一下感情。

    大抵是我多想了,他可能从小没受什么教育,见到陌生人总是本能的撒谎。

    再说,我们都救了他一条命,他总不至于恩将仇报的罢?

    我点点头,知晓门口尚哥候着,将水杯推给他后就往门边去,一边走一边说:“那算正好,我叫人将晚饭端上来,咱们一起吃了。”

    按道理来讲,从前这些事儿并轮不到我来做。从前父亲在时,由父亲待客;父亲从了军,家中由母亲主事时,也多是母亲亲自招待。

    但现在,夏家就剩我一人了。

    着实有些难过。

    我手都已经搭在了门把上,正要拧开时,身后的纪先生似是极其不解地问了我一句:“你要同我一起吃饭?”

    “啊?”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回头看他,“不然呢?我倒立吃饭啊?”

    “你!”纪先生似乎被我的话气到了,他的眼神又暗一分,颇有点咬牙切齿的味儿:“你一姑娘,独身一人,也敢与外男吃饭?”

    我沉默了,转过身来对着他,朝他招了招手,又回去坐下:“来,咱俩好好唠唠。”

    纪先生拧着眉头瞅着我,“什么叫唠唠?”

    ……我发誓,他眉头已经打结了。

    我被气笑了,这回倒是真确定,他不是装的来耍我,他是真傻,傻得像极了几百年前的土老帽。我坐在他对面,歪了歪头,“你觉得你在哪儿?”

    他这回老实了,也不看我,就低着头:“我不知道,你说是你家。”

    “我看你觉得你在天堂。”我毫不客气地嘲他,避免他再问出什么“何为天堂”一类的儍问题,又道:“我问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许回问。”

    纪先生终于肯抬头了,瞧了我一眼又道:“不公平。”

    “在这里,我是主,你是客。”我喝了口水,道:“主问什么,客答什么,我这儿没有主随客便的理儿。更何况,……。”

    我把“你就是个傻的”艰难咽回了肚子里。

    听到这儿,纪先生终于肯配合了,但还是有些紧张,头上的毛一直翘着。我看得想笑,又憋住了,问:“你怎么来的上海?”

    纪先生茫然,但只茫然了一瞬,刚要张口,我马上堵回去,似笑非笑道:“别撒谎,我听得出来。”

    笑话,一个傻子撒谎我还听不出来,那个傻子很有可能就是我自己。

    他果然顿住了,但还是不太信我。我微笑着道:“你若不肯说实话,那天你怎么被抬进来的,我就怎么抬你出去埋了。虽然现在外头没雪,但扒光了丢外头,少说也能活个两三个小时吧。”

    我扬了扬下巴,“你穿的衣服,是我家的。扒了不介意吧?”

    纪先生下意识地紧了紧领口,总算是愿意吐字了:“我……被仇家灭门,正中心口被捅了一刀,应当是滚下了山。”

    我:“……”

    你说了等于没说。

    上海有山吗?

    没有。

    那你他娘的滚的是哪座山?愚公移山吗???

    我气得揉了揉太阳穴,勉强继续道:“你叫什么?”

    “纪惟青。”他的语气很肯定。

    我定了定神,问:“多大?”

    纪先生抿着唇算了算,道:“二十八。”

    我:“……”

    大哥,你顶着一张也就二十来岁的脸,理直气壮地跟我讲你二十八?

    现在的竹笋长得都这么扭曲吗?内心成熟?未老先衰?

    我气笑了,拉着脸问他,“你知道现在是几几年吗?”

    纪先生抬头看我,眼神落在我的眼睛里,那双眼睛里的雾气渐渐聚拢了,又沉下去。

    “嘉熙二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