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旧时年 >第二章:前朝离人
    我觉得不是他傻了,是我疯了。

    我此刻正坐在书桌前,对着书本一点一点捋历史。

    前朝记载不多,我多了解的也只有清朝。清朝往前,最多能背个历史进程,年号、时间乱的一塌糊涂。

    今晚吃的清淡些,只有白米粥和小菜。我胡乱扒拉几口,接着看,抬眼就能看见对面纪先生如坐针毡地面对着虎视眈眈的尚哥,一脸不自在。

    他根本不是傻子,他是前朝的孤魂。

    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大抵是因为这个时代的纪惟青正巧冻死在我家门口,他又正巧落进了这个壳子里。

    尚哥全名尚千俞,原是我父亲从前救回来的教书先生。他正跟纪先生说着话,我一面囫囵听着,一面恶补历史。

    他知道的多些,又比我大,训得纪先生一愣一愣,头都埋下去了。我翻两页书,又抬头去看,他二人面前的晚饭还一筷子都没动,于是敲了敲桌,懒散道:“你们什么时候训完话我不管,尚哥,先把晚饭吃了。”

    尚哥看我一眼,听话捧起了碗。

    纪先生很闷,但我也不清楚他的性子到底是不是真是这样。我喝了口茶,坐在椅子上转,

    “纪先生,先吃饭吧。”

    他手指动了动,还是去拿起了筷子。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有仆人送来暖手炉,我窝着,歪着头看纪先生:“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吗?”

    纪先生动作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尚哥把热菜往他那边推了推,说:“明天除夕。今晚好好睡,明晚可能就没时间睡了。”

    他这才抬起头看尚哥,“是要守岁吗?”

    “你若是觉得身体吃不消,可以不守岁。”我看着他俩,“今年事情太多,年过得匆忙,仆人们大多回去了,家里没几个人。”

    我话说的挑挑拣拣,但到底叫纪先生明白了意思。他看着我,艰难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难为他能问出这句话来,在他们的年代,问女子的闺名总是不礼貌的。

    “我姓夏,叫夏寒烟。”我弯了弯眼睛,拿手叩了叩桌子道:“你要学的还很多,不是一天两天能急出来的。今年过得简单些,留一两个人守岁便好,倒是不必非要卡得那么严。”

    纪先生点了点头。

    尚哥又和他聊起来。我起身离开房间,下楼的时候有仆人追上来,着急忙慌地将我拦下。我认出他是那天替我照顾纪先生的人,恍惚一阵,“你是秋安?”

    家中仆从我认得的不多,零星几个都是我从小见过的,剩下的大多都是尚哥在打理。有时候我笑说苦了尚哥,救了他一命倒多要养我这个大小姐来。

    秋安点点头,我瞧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问:“有什么事儿不妨直说。”

    他叹道:“小姐还是请个郎中来看看吧,这位先生身上新伤摞着旧伤,有的结了痂有的还伤着,又添冻伤,现在看着生龙活虎,指不定连年都熬不过去。”

    我沉默。

    秋安并不抬头看我,他的语气不是很乐观,我也知道他的意思。

    估计想要救回来很难,就算救得回来,身体也大不如前。

    虽然纪先生那模样,瞧着从前身板也不咋行。

    但死了一次,大抵也不能以从前论处了。

    人是我救的,我总不能抛下不管。

    虽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总能走一步看一步。

    我挥手:“明日早些去找吧,除夕大抵都回去过年了,你辛苦些,多跑些路,钱不是问题,务必要把人请到。”

    秋安应声,退下了,我回头看了看微掩的房门,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除夕我基本没什么事儿,所以多贪了会儿觉。等我起来,刚打了个哈欠,就感觉不对劲——今天的院儿里格外的安静些。

    照理说不该是这样。家仆下午休假,上午大多会帮我们一起挂红绸和灯笼、剪窗花,准备些晚上年夜饭要用的食材。

    但今儿外头相当安静,连鸟鸣都听不到。

    我很是疑惑,就推开窗探头往外瞧。

    好家伙——红绸是挂了,灯笼也有,所有家仆都在——安安静静瞧着纪先生,练武!

    我突然想起纪先生说的,他被仇家砍了一刀,然后滚下了山崖。

    你是这么被砍的吧???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他在院里耍把式,周围人围坐一圈瞧着,背后还站这个尚哥。我登时就觉得自己可能还没睡醒,还得再睡个回笼觉,正要阖窗时,楼下的纪先生一抬眼,与我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他立时收了势,八风不动地站着,冲我微微点了点头。

    我兜着表情,也严肃与他点了点头。

    接着,立时合上窗户,假装刚刚的一切没有发生。

    不然,像极了我痴汉偷看被逮个正着的模样。

    但说句实在的,方才的纪先生一招一式都颇有风范,虽然我不大能看出来这是哪门哪派的。但我忽然想起,我昨日吩咐秋安去找郎中给纪先生看病,也不知他出门没有。

    除夕找郎中本就是件大海捞针的难事,虽然我并不指望秋安能顺利完成任务,但我也总惦记纪先生的身体。

    我洗漱完下楼,一边套着衣服一边剥了块儿糖吃。出门时我又找了块绒垫带着,怕一会儿万一要出去坐着,冻屁股。

    早餐一般在楼下布,但我习惯吃早饭时先吃块儿糖——正往下走时,我迎面与尚哥撞上,他冲我打了个招呼,笑道:“阿音,除夕快乐。”

    音是我的表字:凑起来,我叫夏音。但很少能有亲近到能叫我表字份儿上的人,所以大家叫我夏寒烟的时间居多——除了我那些个不着调儿的朋友。

    我囫囵跟尚哥应着:“除夕快乐尚哥——早饭吃了吗?没吃与我一道去吃啊。”

    “我正是要来叫你的。”尚哥挑挑眉,“秋安一大早去找郎中,倒真叫他找着了一个。眼下那老郎中冻得有些狠了,正在偏屋取暖,你得下去与纪惟青说说,让他同意去看看一身的伤。”

    我有些惊讶,没成想秋安真的将人找来了,但大抵也多费了一番功夫。于是我笑道:“那秋安的钱一分都不能少,要记得多给些。”

    尚哥应着,我又问:“晚上沈语苏还来吗?还是她要与他们戏班子一起吃年夜饭。”

    “今儿早上递的消息,说是来。”尚哥眉目间似有一丝愁容,道:“她那戏班子都快散场了,前几日你忙的时候没能告诉你,班主跟着有钱人跑了,追着班主的、自己去另谋他路的,也都散了个七七八八。”

    我听着,默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道:“那咱今晚做的丰盛些,叫仆人临走时多收拾出一个房间来,挨着我那屋的。”

    尚哥应下来,二人正好到楼下。他拐了个方向去了里屋,我站在门口,正好看见纪先生站在花园水池边立定。他眉眼很柔和,又与身后雪化为一体,我瞧着,竟无端看出了一种从前武侠林立的震撼感来。

    这种震撼感持续了不久,纪先生睁眼,转头精准看向了我。我笑了笑,走出去,伸手晃了晃:“除夕快乐!纪先生。”

    纪先生愣了一愣,勉强露出一个漂亮的笑来,薄薄的唇角微微翘起,嗓音清亮道:“除夕快乐,夏小姐。”

    “大清早的练武,不冷吗?”我笑,看他衣衫也不算单薄,但也不算厚,总觉得很冷的模样:“先吃早饭吧,吃完早饭先解决你一身的伤。”

    这话我说得很是诚恳,生怕他觉得我在嘲笑他,拎着手里那把雁翎刀就过来砍我了。谁知纪先生只是笑了一下,冲我点点头:“早饭做好了吗?”

    我摇了摇头:“不知道,但进去暖和些。”

    “我想在外边多待一会儿。”纪先生垂着眼睛,我就差从他面上读出“冷静冷静”四个大字来了。

    我索性在喷泉水池边坐下了,“那我陪你坐会儿。”又冲他招了招手,“来坐坐?”

    纪先生看了看我,在我旁边坐下来,隔了我好几个身位。我眼瞅着他要坐出池子外了,着急忙慌拦他:“回来,你小心坐空了。”

    他愣了愣,停下来了,又往我这边挪了挪。

    池子台面是大理石的,很冰。我坐下去先铺了个绒垫,周围的家仆都走了,我看他,他也看我。半晌,他把披风下摆抬起来,垫在了屁股底下。

    我:“……”

    纪先生鼓捣着手里的雁翎刀,手指被冻得青白,但意外的好看。我看了两眼,冷不丁听见他问我:“夏姑娘,你信鬼神吗?”

    我被这问题问懵了,正思索如何回答时,他又说:“不必顾及我,你就说你是怎么想的。”

    那多好说啊。

    这个年代,谁还有多余时间和精力来信这些呢。

    租界里的日子看似要祥和太平许多,但其实什么牛鬼蛇神都有。面上的白粉抹得很匀,内里肮脏谁都瞧不见。

    但日子过得难了,总要有些精神寄托的。

    有人信神,有人信佛。有人信六道轮回,也有人什么都不信。

    我看着纪先生,刚要张口说我也不信,但我瞧着他那一双与他面容不符的眼睛,“不要”两个字在舌尖打了个滚,怎么出来的,又怎么咽了回去。

    “之前是不信的。”我低下头来看自己的手,“但你都从过去来了,我不信也是得信的。”

    他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