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振中身体身体站直后，微微前倾，双手扶着桌沿，勾着头，目光阴寒地环视周遭同僚属下，像只立在山巅俯视旷野的老鹰。
他没有去看提出这个建议的人，那副表情也不是在等待有谁给自己一个解释。
“真要这么做吗？”他口中重复说道，声音却突然骤冷，如冰山上坠下的冰。不等冰块坠地的声音传开，他又以极快的速度，大声说道：“你们都知道，自从那次事件之后，我们21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搞得大本营紧张万分草木皆兵。你们可以想象得出，如果让他们看到这三段影像后，他们会怎样吗？在某些人私怨的引导下，他们或许会怀疑到她，但是只要把这件事和她牵扯到一起，我们又怎么去解释？李副主席，你考虑过这件事后果的严重性吗？”
问出最后一句话时，这位看上去沉稳庄重的老头猛地转过头，用一种讥讽的目光盯着李淳康，极为冷静地将愤怒压抑到极低的程度。
“真要这么做了，五年前的那场清洗将再次出现！再次出现！”
“21区将会不得安宁，又有多少设计师和编辑师会接受审问。”
“他们当中，若再出现一个‘她’，那该怎么办？！怎么办？！”
“请你告诉我！李副主席——！那该怎么办？！”
说的最后，老人似乎再也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忽然攥紧拳头，嶙峋的骨节，如进军的鼓槌，咚咚咚，捶打着桌子，把杜霖和李延冰放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得张皇地飞了起来。
即使在观看范元桂吃人影像，也一直保持着冷漠平静的墨振中，是位心思极其深沉的人，但在这一瞬间所爆发出来的怒火，证明了他身为21区首领的威势和掌控能力。
面对着这位老人眼中所射出来的怒焰，就连李淳康都下意识地想躲避一下，更别说其他人。
杜霖双唇紧闭，耳中尽是听得清楚、却听不明白的怒骂，就像一个不懂吴越方言的北方人，在太湖边围观一群人争吵，只能感觉到场面的愤怒，脑子里却不明所以。
然而，即便这样，他意识到李淳康的意见，很不明智地触及到这位老人的底线。这个底线不关系到任何个人利益，却关系到21区营地的稳定、荣誉，乃至生存。
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
被墨振中当众训斥的李淳康更是羞愧恼怒，他没想到自己说出来的话，竟被如此直接甚至蛮横地批判。他目光低垂。但通过对方肩膀的微动，杜霖能感觉他藏在桌下的手臂在微微颤抖。
她是谁？竟然和变异人基因嫁接牵扯在一起，竟然让所有人情绪失控。
杜霖看向张春丽。那个女人又一次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在一片死寂中，顾德兵浓如墨蚕的双眉微微挑起，看着墨振中，肃然起立，坚定表态说道：“墨主席，三个队员就能制服那个变异人，说明情况还没有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我愿意带领我的作战二队，前往玄武镇。”
“玄武镇？如果仅仅是那里出问题，那头该死的鳄形变异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许是上了年纪，一通咆哮虽然时间不长，却令老人有些虚弱疲惫。
他缓缓喘了两口气，然后双手将椅子推离桌边，来回踱了数步后，开始语气低沉地下达命令。
“从现在开始，21区进入紧急状态。没有我的批准，前往玄武镇的所有量子传送站，只许出，不许进。”
“程尚伟和李延冰。”
被墨振中那只枯瘦的手点到的二人立刻起身。
“你们放下手头工作，组织所属队员对这半年来往返玄武镇和21区的人员，开展地毯式排查，要仔细检查他们的基因非编码区，如有异常，不论是谁，立刻逮捕。拒捕者……你们便宜行事。”
程、李二人眼眸一凝，肃然领命。
墨振中指向没有了椅子坐的江小力和相继站起的姬世明和顾德兵，“你们三人，带领自己属部立即前往玄武镇，对那里的人形活体展开基因排查，不管是我们的派驻人员，智能人，还是其他来路的任何人。如有异常，立刻逮捕。拒捕者，当即格杀！”
看着三人神情严肃立正，双手贴着裤线，老人苍老的眼皮下迸出寒光，“这样的处置命令，我会以21区委员会决议的名义向大本营报备。出问题，不会让你们背锅。”
杜霖看着墨振中随着衣服晃动的枯瘦身影，心生忧虑。
对于整件事情，他隐隐有些同谋的负罪感。他沉默看着墨振中和与会者如临大敌的表情。那些人没有关注杜霖，因为他们正处于近似于战前部署的紧张中。
“杜霖，”看到墨振中锐利的目光转向自己，杜霖心里猛地一哆嗦，硬着头皮站了起来。
“你的任务，加强对关于此次事件的情报搜集，准备好军备物资。”杜霖连忙应承，暗自松了口气。看来墨振中还是把自己当做文职来对待。
老人看向王克功，语气明显缓和，虽说也是下达命令，却更像是拜托：“老王，麻烦你通知凤凰城相关部门加强警戒。另外，训练班的保卫也要加强。人手不够，就以委员会的名义，从凤凰城防守军请求调人。”
……
会议在墨振中的一道道命令中结束。
散会后，杜霖在巨蛋的台阶上喊住了江小力。
既然“他”和江小力关系不错，会议结束后不说说话，显然不妥。好在今天有话题，而且是令对方心神不定的话题，对方应该不会过多注意自己，于是，杜霖在分手前与其攀谈起来。
“我们的情报还没跟上，你去玄武镇可要小心。”看着江胖子出了会议室后就一直抽着闷烟，杜霖拿出老朋友该有的态度，关切问道：“你在灰色区域执行任务，和变异人打过交道吗？”
江小力沉默看着远山，把烟嘴塞进牙齿里，猛吸了最后两口后，掐了烟头，吐着烦躁的烟雾，闷声说道，“有过接触。它们很难捉摸。”
“很难捉摸”比“很难对付”更可怕，因为后者说明双方有过接触，而前者却等于将自己置于一团黑雾面前，搞不清黑雾中会伸出什么东西取走自己的性命。
“播放影像时，你表现的很沉默。好像并不是非常吃惊。你之前有什么发现吗？我是说以前，你不是不是已经接触过类似的东西？”杜霖问道。
江小力思考了一下，似是在考虑如何组织语言，才能把事情说清楚，“在玄武镇执行开拓任务，我遇到过一个……变异人。不过，他没有表现出对我的敌视，而且还帮了我。我没有向上汇报此事。这种事情，我以前曾向你暗示。”
杜霖沉重地点点头，表示他想起来有那么一回事，其实，心里郁闷地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