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三百三十九章 愤怒
    路青山来江南很多年了,甚至在这片土地葬下结发多年的发妻。他的妻子卢氏是西北牧户出身,那可是比黄沙走马的西北更荒凉也更干冷的地方,姑娘家的脸蛋总被太阳晒得红通通的,贝齿如岩盐一般白,笑起来分外甜美。

    卢氏以族号为姓,本该作「莫芦」。这是外族人的姓氏,莫芦部不用央土文字,路青山只知其音,连写都写不出。吏部给督作院的官眷造名籍册,经办的胥吏大笔一挥,自作主张改成「卢」,莫芦氏自此成了卢氏。

    路大人脾性甚好,独在这事上不肯罢休,不顾同僚劝阻,硬要吏部司改正,碰了一鼻子灰,不由动怒,信手一掌,打塌了司部屋墙,一屋子的官儿吓得屁滚尿流,可名籍哪有说改就改的?最后署丞夫人依旧姓「卢」,路大人却从此留下了黑底。他较前人晚了几年才补上军器少监,甚至外放江南,多少同这事脱不了干系:路夫人的小名叫兰兰,生得高头大马,脸皮子却薄,易羞爱笑,面上老飞着两团彤云,比擦困脂还惹眼。好在路大人木讷,换个嘴贫的,能生生羞死她。

    生性拘谨的路大人很少叫妻子的名儿,甚至没怎么称呼过她,反正一直以来也就俩,屋里都知道是同谁说话。

    有一天路大人自公署返家,推门见妻子枕着臂儿卧着榻,蓬松的雪鬓拂着红摸扑的脸颊,只有这点跟少女时一模一样;镂空的窗格筛过晚霞,在她身上散满广黄莹莹的图样,像极了来江南后她最爱的金银花。后院边上,待洗的衣物犹浸,盆里泡开的皂碱又沉了底,厚厚的一层豆渣也似,渐与清水分离。

    他不忍心把妻子唤起,轻手轻脚入内更衣,自己打了水将手脸抹净。只是路夫人这一觉睡得很沉,从此再也没能苏醒。

    妻子走后,路青山就少回家了。有时办公太晚就直接睡署里,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处理监察司的日常琐事、公文往返,还有陪伴衰病的魏大人‘唯恐哪天老人也忽然一睡不起。

    待在魏忠贤身边十年,老人的过往他所知有限,稍稍了解一些的是性格:魏大人暴躁、缺乏耐心,固执,几乎没有被说服的可能;讨厌不够聪明的人,更讨厌别人自作聪明……

    但路青山从没见过老人动怒的样子,今天还是头一回。

    他在殿外细听了老人与佛子的对答,却不明白是哪部份触怒了軎丞。宣政院总制由僧人出任自是不象话,和尙当官,闻所未闻,但路青山自己也不是进士出身,对朝政向来没什么主意,谁管僧尼不都一样么?奉公守法,也就是了。

    只能认为是那柬里写了不堪入目之事,令魏大人罕见地大动肝火。他亲自推着轮椅,漫步于敬事府内遍铺靑砖的幽静廊庑,随行的院生都是初次见魏大人面色如此铁青,不免慌了手脚,路青山冲他们一挥手,以眼神略作安抚,让院生们不远不近地跟着。

    “国家要完了,辅国。”

    老人青着脸缩在椅中,双肩垂落,口里喃喃道。“外戚、内侍……这下,连僧尼都要插手朝政了。曰后黄泉之下,我还有什么面目去见先帝,说不过短短三十年间,江山巳败坏如斯?”

    外戚指的肯定是中书大人了,路青山心想。

    他对陆天行的印象不差,但这回放任灾民涌入江南委实太过,虽说央土诸州郡苦于旱涝,府库空虚,却不能不管百姓死活。至于内侍省的惠安缜、杨玉除等几位正副都知,据闻也都是安分的人,当差迄今不曾预政,颇知进退‘在言官之间风评不恶,不知“内侍”一说指的是谁。

    “不会的,大人。”

    路青山想了想,才道:“他们想起江南尚有大人在,便是一时放纵,最终也只收敛。家有耆老,国有栋臣,不会乱的。”

    这话倒不是逢迎拍马。

    谁都知道外放江南是贬,看路青山自己的处境就很明白了。虽说如此,这十几二十年间魏忠贤每有动作,如上呈十七卷巨著《神州异闻录》等,总能引起朝野重视,或新皇帝颁旨,货士人一轮,乃至风行草偃,略清民观吏治。遮掩搞得影响力,不是坐拥金银或者权柄能够办得到。

    老人对下属的安慰置若罔闻,喃喃道:“他要是问我:这些年来你都干了什么?我该怎生回答?窝在江南写文章,坐等双脚瘫了,以后还只能坐着写文章?辅国,他会笑话我啊!”

    路青山一下没会意老人口中的“他”乃指太祖武皇帝,老台丞平时不说这些的。但拿平静中带着无限悲愤,无限凄凉的暗哑语声,却令他不由得头皮发麻——魏大人认为有这么严重的话,必是道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以魏忠贤的睿智,怎能把太平当乱世?

    推动轮椅的双手紧了紧,性子宽和的中年汉子难得热血上涌,胸口早已熄灭的那把验货随风复燃。当初为何做官?不就是想报效国家!路青山下定决心,反正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看是要联名上万言书还是进京面圣他都奉陪到底。

    总的有人推魏大人不是?低道:“大人有用的上我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魏忠贤点了点头。

    “若非我双脚不便,已成废人,此时原该我亲自去做,现而今却只能靠你了。辅国,我想向你商借一物。”

    路青山早有准备,笑道:“我这双腿,大人尽管拿去!待论法大会结束,属下愿陪大人走一趟京都,无论大人做什么,都算我一份罢。”

    这番话他在心里想了即便,没想到出口时仍禁不住浑身血沸,不由得感动了一把。

    孰料魏忠贤眉头一皱,锐目扫来,硬生生的把他的感动定在脸上,兀自嗡嗡颤摇。

    “我要你的腿干什么!你很能跑么?我要借的,是你的”熔兵手“。”

    老人肃容道:“朝廷不能指望了,这五万条流民的性命,我们的自己救,要打败那安姓少年,你有几成把握?”

    风门鹤快步走向看台,一路上什么话也没说。随行的都是亲信,四爷的脾气摸得通透,谁也没敢惊扰,唯恐四爷回头一笑,明儿不惟自己,连一家老小都要遛殃,教人拿铁索捆了‘通通扔进江里喂鱼。

    只有一人不急不徐,始终跟四爷身后三步处,恰是他臂间所持,通体扁狭、遒如剑衣般的绒布长囊一触可及的距离。

    亲信们没见过这人,都觉不可思议:四爷平日连来路不明的飮食都不沾口、如此小心翼翼的一个人,怎会屏退左右,偏让陌生人贴身保护?万一褱里贮的是柄两尺半的利剑,这会儿突施杀手,来个什么「图穷匕现」‘怎生是好?

    风门鹤没功夫揣华底下人的心思,让老五跟着,当然是为了自身的安全。老坛子烧掉的那晚,他在后山被暴起伤人的风飞虎吓破了胆,忽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硬说他跟死老鬼风从龙、老流氓风飞虎有什么不同,就是风门鹤从没倚仗过自身的武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