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权力血腥,苍生涂涂
    屋外阳顶天只觉劲风刮面,檐下整排花树应声一摇,刹时竟如土龙翻身、天地震动:骇异不过一瞬,眨眼身畔草木静立如旧,静夜之中连风都没来一丝一纹,显然那人的修为已臻化境,盛怒之下雄浑气劲迸出,却能在伤人及物前硬生生收回。

    比这份绝顶造诣更惊人的,是书斋里仍持续进行着的对话。

    姑苏城面对如此武功,连一丝惊惧也无,抬起锐利的凤目,微一冷笑:“这四字从你口中吐出,当真是再讽刺不过。”

    锦袍怪客顿时语塞,悻悻然拂袖落座,怒极反笑,森然道:“我怎比得过大将军?你这个弑君逆臣!”

    姑苏城的口气居然比他还冷,闲之不寒而栗。

    “你,难道就没弑君么?”

    锦袍怪客微略一怔,摇头道:“我不算。我可没动手杀二哥,那晚我只是坐在御榻边,凑近脸静静瞧他。他吐的气可比吸进去的多,脸颊凹陷,灰扑扑的一点也不像人……对,你也见过的,我差点儿忘了。”

    “他差太监去唤人,我趁空档溜下梁,坐在榻边瞧他。约莫人快死了,知觉变得灵敏起来,他眼皮子簌簌几颤,还没睁眼,张嘴便唤:‘姑苏……’得意了罢?忒多顾命大臣,他头个念的还是你。”

    姑苏城低垂眼帘一动也不动,仿佛入定。

    只有从睫上栖蜓似的一颤,才能窥见他心中的云波浪涌。知道自己在“那个人”心目中如许重要,对孤高冷傲、无友不群的镇东将军该是莫大的宽慰吧?

    “他睁眼一见是我,吓得气都停了,整个人比干参还僵冷,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本想,看见许久没见的麻烦弟弟,能吓成这样?忽会过意来:他以为自己看见的不是我,而是另一个已死之人的鬼魂。”

    锦袍怪客轻笑起来,笑里却不带丝毫笑意,令人毛骨悚然。

    “那时我终于明白,真正的凶手是谁:什么都不用再问了,那表情已足够说明一切。这么多年来,我们疑心周家、疑心心剑宫、疑心边境诸国、疑心魔宗余孽,甚至疑心是异族派来的刺客,却忘了谁才是真正从这事里得到好处。我们都太笨了,是不是?”

    姑苏城当然不会回答。锦袍怪客似不在意,又自顾自续道:“他打了个寒噤,突然清醒过来,端起架子,板着脸斥喝我:‘你……你不好好思过,来此做甚?谁……谁人让你进宫的?’我当时真想一掌打死他,然而见他上气不接下气、连吞口唾沫都痛苦的模样,又觉得这样也不错,一句话都不想同那厮说,只叉手抱胸,望着他发笑。”

    他突然笑起来。

    “那厮吓死了,全身发抖,又骂又叫的,稀里呼噜鬼扯一通。”

    姑苏倏然抬头,眼中精光暴绽。

    “你口中的‘那厮’,一手领着这个百废待兴的新国家,从前朝的残垣断瓦中站起来,乃至有今日之繁荣,无数百姓吃饱穿暖,不怕朝不保夕,不用卖儿鬻女,十里之间必有炊烟,家家户户能安生度日,遑论兴学教化……”

    “真奇怪。”

    锦袍怪客耸肩一笑,忍不住摇了摇头:“你这话跟他当夜说的像极啦,一模子倒出来也似。这些浑话是有本的么?”

    “你…”

    “我不懂什么朝廷教化,说不定你们真是对的。我只知道天下本不是他的东西,想坐龙庭大位可以,去讨、去骗、去哭、去赖,要不就学我造一造反,多的是门路。用卑鄙手段谋杀兄长,那不是人,是畜生!”

    锦袍怪客抬起头。“你从以前就是个怪人,姑苏城,我不怪你。但我饶不了我二哥。我家老大待你便不算好,待他又怎样?假使他当真开口讨大位,说不定老大真会给,老大做得多不情愿,你比谁都清楚。

    ”诸葛亮也这么说,但其实他根本无所谓。他的两个女儿分别做了皇后与王妃,不管最后谁坐上大位,诸葛家都已然是胜利者,他思量的是如何维系相府的既得利益,犯不着冒险赌上身家。

    “那首鼠两端的老匹夫!”

    但诸葛亮是对的。太祖皇帝根本不爱做皇帝,也不会是称职的好皇帝。他爱打架、爱热闹、爱醇酒美人,冲动莽撞、不太负责任、对敌人和下属同样大方,全心全意相信他的兄弟朋友,笑起来的样子没有半点心机……

    姑苏城忍不住闭上眼睛。

    无论他的理由有多充分,在内心深处,他清楚知道杀死太祖皇帝更多的是为了“那个人”的私欲,而非是天下黎民。这是丑恶的、赤裸裸的谋篡,无一丝大义名分可供开脱。但他一点也不后悔,只觉得遗憾。

    若非从他弟弟手里夺走了这么多却犹不自觉,轩辕天值得活得更久。

    锦袍怪客抬眸凝视,仿佛揪紧这稍纵即逝的一抹负疚。

    “你们连表情都像。那晚他骂了很久,虚张声势,直到气力用尽仍不肯停,我静静看他,最后只说了‘畜生’两字。他听得两眼发直,白纸似的瘦脸突然胀红,再连一个屁字也辩驳不出,张嘴喷出一大口血箭,把皇宫的粉壁都溅得满目殷红,这才断了气。”

    姑苏城等八位大臣奉召入宫时,太宗帝已然驾崩,谁都没能见上最后一面,身后的时局变化,连足智多谋、算无遗策的姑苏城也难以掌握,事隔多年,才知其中有如许周折。

    阳顶天伏在阶下动弹不得,恨不得塞住耳朵,汗水浸透了重袍,难以遏抑。

    以他之精明,对话方至一半,便已知来者是谁:话里那些高来高去的“那厮”、“他”、“兄长”又各自代表什么意义……

    这个秘密充满腥风血雨,稍有不慎,因此丧生的人当以千万计。

    什么武林争霸、问鼎江湖,与之相比,都显得苍白无聊,渺小得微不足道。

    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从没听过这些。现而今,他又将面临什么样的处境?

    书斋里寂然良久,这回却是慕容柔打破了沉默。

    “我出身微贱,这条命抵不了你那英雄了得的兄长,可我并不怕死。只是现在还不行。我还不能死。”

    这话近乎求饶,但锦袍怪客并未出言讪笑。书斋再度陷入一片死寂,半晌姑苏城忽然一笑。“你是不是害怕自己最终非得承认:我和你二哥其实是对的?”

    锦衣客“嗤”的一声,摇头道:“丧尽天良之事,永远都是错的。”

    “就用你的眼睛亲自确认,如何?”

    姑苏城淡淡一笑:“只消看够了,又或有一丝受骗上当之感,随时来取我的性命,天上地下,我料无一处能拦得住你。一直到你的耐性用完为止,或心有定见不再犹豫时,我的命就是你的了。在此之前,让我先进行我的工作如何?”

    锦衣客闻言一怔,凝然许久,不禁摇了摇头。

    “你可真是个怪人,姑苏城。若不是你就好了。”

    他振袖而起,伸了个懒腰,带着叮叮当当的金铁轻击声迈出厅堂。走下阶台时微一停步,撩袍蹲下来,抚着阳顶天的颈背笑道:“他的命是我的,你记好了。想与我一斗,以你的资材,废功重练专于一门,十五年内不是没有机会。但你眼里现成写个‘贪’字,料你此生绝无机会,一窥我之境界,可不是我看低你。”

    说完倏地不见,风里连衣袂都不闻半点,遑论缭铐的敲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