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少女收拾碗筷，给两人点了茶。郝天尊取出一方雪白帕子轻按嘴角，抬头望着安生。
“安大人，这儿的人并不听我的。他们现下，已不信什么人了。这些人打入江南地界，便教官差、百兵堂、臬台司衙层层剥削，好不容易虎口余生，末了镇东将军府一纸命令，百兵堂拔旗走人，比赋税还重的‘太平捐’算是白给了，一年来的辛苦白费不说，未来前途茫茫，才是最最令人痛心处。”
将军也有将军的难处，安生本想如是说，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仍是保持沉默。经历过下午的混乱，他终于了解其中困难。官与民的立场何止不同？说到了底，根本是南辕北辙，即使极力一心，一弄不好便是十七条人命。
百兵堂横征暴敛，决计不会为流民着想，天知道数年来在江南道的荒野之中，已然添了多少曝烈白骨？这是人间惨事，其中斑斑血泪，无法以“将军的思量”轻易揭过。
有郝天尊这样的富人，愿意在央土、江南交界设“安乐邨”安置流民，已经是安生所能想到最好的结果了。毕竟将军在这事上不但做出让步，更直接承担风险，不能再期望更多。郝家主对流民、甚至对江南来说非常重要，但安生不相信他。他从腰带里取出金镖，放在桌上。
“郝家主，这只金镖至少要为我队上死去的三名弟兄负责。”
他定定望着郝天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唯恐错过任何一丝微妙变化。
“算上孤儿岭这厢，便不止这个数儿。若无这只镖，说不定能多五六个人平安活着。我队里没有用这栋镖的人。家主知否，此间还有谁能使这样的暗器？”
郝天尊肩头微动，似想去拿，安生手按金镖，更不稍勋，息思已经很明白广。郝天尊清臞的俊脸上一阵茂，阵白，脸色极不好看。
乖巧少女洗好了碗盘，正踩着轻快的步子哼着肷儿走进篷裨，被两人之间凝敏的气氛吓了一跳，没来得及开口，便听父亲寒声逍：“唤你李兄来。快！”
少女娇躯微颤，快步离去，不多时便领李伟前来。
李伟一来见桌上金镖，脸色一白，郝天尊光瞧他的表情，便知是他的镖，面色益发严峻。
李伟“扑通”饯双膝跪地，俯首道：“弟……弟子有错，请师尊降责！”
郝天尊看也不看一眼，脸面依旧青得怕人。
“你错在哪里？”
“弟子……弟子于白日混战间，见土垒中有细刃寒光，以为是箭镞，唯恐官军放箭伤了百姓，才打出金镖，并未刻意照准，料想不致伤人，纯是威吓而已。其后爆发流血冲突，却是弟子始料未及。”
郝天尊冷哼：“这么说来，煽动百姓对抗官军，也有你一份？”
李伟低头道：“弟子自来三川，所遇官军也好，百兵堂帮众也罢，无不是欺善怕恶、驱民以死的匪类，实不知有安大人这般磊落英豪。依过往经验，弟子以为只消团结民众，固守此间，官军不过是想趁机劫掠而已，见流民难欺自会退去，非是有意与朝廷对抗。”
郝天尊不为所动，凤目微闭，咬牙道：“三条人命啊，痴儿。任你说得再入情入理，却要如何抵还三条性命？”
李伟不敢应答，伏首叩地。
片刻郝天尊睁开眼睛，沉声道：“你最大的错误，便是私铸了这只镖。为师教你的武功剑法，难道还不够你用么？如非身怀宵小之器，何至行此宵小之举，甚且铸下大错！你身上还有多少物什，都交出来罢。”
李伟不敢违拗，从怀里掏出四枚金镖，双手呈交师尊。
安生知道铸炼房的规矩，铁料昂贵取得不易，控管十分严格，库房领料时有专人秤量记录，不问铸造的结果，成品废料均须过秤，于簿册上注记核销。郝家三爷乃江南有名的铁算盘，神器门的铁料一向由他负责，可见其严密。
李伟这五枚金镖，是平日由铸剑铁胎中一点一点节省而来，连郝天尊也没见过。
他掂了掂掌心，见五镖份量相若，形状更是浑如一致，紧绷的面色略见和缓，叹道：“不知不觉，你也有这般手艺了。奈何心思不正，奈何啊！”
说着五指紧握，将金镖捏作一处，五枚精钢打造的利刃便似水做的一般，眨眼间化成畸零纸团。
“本门弟子李伟听令！”
郝天尊神情一冷，厉声道：“你立心不正，致使三条人命无辜牺牲，我罚你终生不得执锤持剑，闭门思过十年，不许踏出花石津一步！如此，你可心服？”
李伟脸色大变，浑身颤抖，连一旁始终未曾插口的少女亦俏脸煞白，急道：“爹爹！”
只喊了一声，欲言又止，不敢再说。
郝家庭训严格，尊长说话，晚辈只能恭敬聆听，最忌插口；况且执行门规戒律，掌门说话的份量更是大过了天，狡辩只会加重责罚。李伟面如死灰，垂首道：“弟子无话可说。谢掌门人不杀之恩。”
郝天尊转头道：“安大人，姑念劣徒随我长年奔波，此间亦还有用得他处，在下先取他一条左臂，待返回花石津闭门思过，再废去武功，以示惩戒。安大人若然信不过神器门、信不过在下，届时不妨走一趟花石津，亲眼见证。”
袍袖一拂，李伟闷哼瘫倒，面露痛苦之色，左边身子微微抽搐。
安生想起郝天尊的成名绝技，脱口道：“这是……‘天残手’！”
握住李伟左腕一运气，果然整条手臂经脉尽塞，再无法导行真气，于练武之人形同残废。这路手法乃郝天尊自创，于一拂间截断经脉运行，形同天残，近二十年来名动天下，甚且盖过了神器门原本的武学。因此得享宗师大名，卓然立于江南大派顶峰。
安生初听“闭门思过十年”并不觉如何严重，殊不知在神器门的戒律规条内，“不得执锤持剑”即是废去武功的意思，仅次于处死的“不赦”之罪，乃一等一的重责。
李伟浑身颤抖，想推开他也没力气，勉强仆跌在地，叩首道：“多谢……多谢师尊，弟……弟子恭领责罚。”
郝天尊叹了口气，转头对安生道：“安大人，没别的事情，我先带他下去服药了。‘天残手’毕竟过于霸道，是我年轻时的鲁莽灭裂之作，若未妥善调理，恐于寿元有碍。露儿，你与安大人坐会儿，戌时送客，不可过亥。”
也不多看安生一眼，搀着李伟胁腋低道：“走罢。当是教训，下次无论如何不能这样了。”
李伟冷汗直流，面有愧色：“弟子……知错了。”
随师父踉跄而去。行进间回头一瞥，见小师妹满面关怀，不觉露出一丝惨淡笑容；望向安生的眼神则十分复杂，怨愤有之，懊悔不甘亦有之。
少女见安生沉默不语，以为他为李伟一事过意不去，温言抚慰：“我爹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李师兄既做错了事，本就该受罚的，这也不是因为你。唉，我难得见爹这般生气，但他肯为师兄施药调理，心里该是原谅了他。”
安生回过神来，若无其事道：“这‘天残手’造成的伤害，难道真的无法治疗痊愈，尽复如初？”
少女摇头道：“爹爹说心剑宫有无解之招，咱们神器门也有。他年轻时心高气傲，颇有与‘问心剑’一较高下的雄心，才苦心创制出这路手法，教师兄们等闲不许用，以免铸下大错，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