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二百八十一章 苍生涂涂,朝堂心计
    “连川坞付之一炬,敝帮折损大批好手,驻守总坛的几位太保或不幸罹难,或下落不明,可说是元气大伤。”

    风门鹤垂首道:“适逢凤跸于此,本帮五大转运使联名请求小人加派人手,以维持越浦周遭的靖平,小人思前想后,也觉有理。”

    姑苏城点头:“要当这个家,你也难做得紧。”

    “是。”

    风门鹤恭恭敬敬道:“按小人所想,不妨将陆上人马撤回一些,专心维持江面平和就好。敝帮于舟中起家,陆地上的买卖本非所长,要是顾此失彼,辜负将军的栽培与期待,小人便罪该万死了。”

    姑苏城笑道:“你说得忒有道理,我也不能说个不字不是?”

    风门鹤慌忙起身,长揖到地。

    “将军这么说,真真折煞小人啦!将军只消吩咐一句,敝帮上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总坛不幸,一夜尽付祝融,百兵堂内外元气大伤,三川乃本帮命脉,五大运转使所虑亦非无由,适逢凤驾驻跸,兹事体大,我等实不敢逞强斗勇,失了本份,望将军明察。”

    “你们个个都要我明察,我能装作没看见么?”

    姑苏城恰然笑道:“就照四太保的意思办罢。我希望至少江面上要锁得严实,连一条流船也不能放过,你回去转告陈、曲、季、陆、张五家:既免了陆地的差使,水面便不得再扣斤减两,否则本座也不再回护,一切公事公办。”

    阖上卷宗递过去,以眼神示意:“喏,这个交与四太保。”

    安生接过匆匆一掠,见是簿册一类,再看几眼,赫然发现其上详载了某年某月、某条水道纵放流船若干、船中男女多少、收取江资几何,巨细靡遗,与帐本相彷佛。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百兵堂的内帐。

    风门鹤面色丕变,不敢细看,双手接过高举过顶,俯首道:“小……小人明白。小……小人该死……小人……”

    一时无语。堂堂江南第一大帮会的首脑、手绾数万帮众的四太保汗流浃背,彷佛手里拿的是一本写满殁辰的生死簿。

    姑苏城却没给他喘息的机会,挥手道:“去罢!近日内切莫走远,指不定我什么时候找你。这话也替我带给五大转运使。安大人,送客!”

    “是。”

    安生一路送风门鹤出小院,见他转身时满脸戻气,面色黑得吓人,浑不似初见那般游刃有余,只怕那簿册真是杀手鐧,一出手便粉碎了四太保的如意算盘,教他扣着掩着的心思顿成一腹馊水,偏又呕之不出,益发好奇起来。

    谁知屋里姑苏的脸色也不好看,沉声道:“把门关上。”

    口气像要碾碎砂石似的,白皙光洁的眉间紧蹙如镌。

    安生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沉重的威压迫得人难以喘息,斗室里彷佛再也吸不到空气,心下骇然:“难怪江南有这么多畏罪自杀的贪官蠢将!哪个犯过心虚之人,禁受得住如此一怒!”

    他胸怀坦荡,复有乾元神功的浑厚修为,垂手静立在一旁,气息凝敛,恍如渊渟。

    片刻姑苏城回神,眼中掠过一抹混合了惊讶与赞赏的异采,容色稍霁,伸手将背后墙面的覆布揭下,露出一帧巨幅的东海道全图。那图足有两人多高,宽两丈余,由坚韧的皮纸连缀而成,以各色墨彩标出山岳河流、城镇道路,巨细靡遗犹不足以形容;站在这张巨幅地图之前,刹那间竟令人生出渺小之感。“原来……江南竟如此之大!”

    安生抬头观视,喃喃脱口。“不管到哪儿,我随身都带着这幅图。”

    姑苏城淡淡一笑:“看惯小图,会忘记自己治理的,原来是如此广衾的土地。江南道一府廿九郡百廿六县无数生民,全在这张图纸上;要整治一段河湾,修筑一段城墙……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摊开雪白修长的五指,往图上山河一比。

    “便只这一块,关乎多少黎民?放到桌案能容的小图里,大小不过米粒,弹指揭过,几千几万人可能因此受害,衙门却毫无所觉。除了惕厉自省,这张地形图的精细也非寻常的图纸可比,用以擘划陈兵、通明利弊,是那些破烂地图比不上的。”

    这幅江南道全图以墨彩绘制,图上再刷一层膏脂,不畏潮润,可以白垩或朱墨迳行批点,不要的用湿布抹去即可。安生注意到越浦城被朱笔圈起,敬天山更直接打上三角楔型符号,一道暗红色的弧线如长蛇蜿蜒,延伸至地图的最左侧,灵光一闪,登时明白:“这是皇后娘娘凤驾的路线!”

    忆起尉迟恭大人与魏忠贤舟中闲聊,提及皇后行经的几处驻点,与图上朱迹相印证,果然分毫无错。

    除了象征凤辇东行的朱红色,图上更多的是一个又一个的白色叉叉,密密麻麻画满地圃左侧,那里是江南道的极西边界,安生在癣疥般的灰白痕迹间,找到了擎天山三字,然后沿着横贯江南的几条大河一路漫入,彷佛漏网之鱼;越向右边,白色叉叉分布越疏,尺寸益小,数量却多了起来,至越浦已是一片白末,恍若庭梅阶雪。

    这奇特的白色表记,必与方才风门鹤、姑苏城所议之事有关,甚至与皇后东行的路线同标注于一图之上,其重要不言而喻。然而,任凭安生想破脑袋,始终无法了解白色记号所代表的意义,连一丝头绪也无。“这些记号代表的,是人。”

    姑苏城定定看着他的茫然,淡漠一笑,单手负后,另一只手却抚上图面:“央土连年旱涝,京都城外,十里间未有一户,可说是民不聊生。朝廷多年积攒的一点家底,承平时尚不足以应付西山、南陵需索,况乎大变?死里逃生的老百姓得不到赈抚,纷纷背井离乡。”

    天下四道中,北关严寒,自古只有流犯戍军才去得,百姓逃难,决计不会自蹈死地;西北道地形崎岖、土壤贫瘠,复为周阀所把持,里外规矩森严,亦非安身立命之处;南境虽地大物博,农产丰富,然而风俗大异于央土,兼且封国林立,逃难十分不易。算来算去,也只好逃来江南。

    安生万万料不到那些个垩白表记,竟是来自央土的难民,一怔之间,忍不住咋舌道:“居然……有这么多!朝廷难道不管么?”

    姑苏城冷笑。

    “怎么管?生民生民,黎民所求,不过一个生字,将他们逼到了头,指不定要造反。陆天行聪明绝顶,知以朝廷之力,也就将难民喂个半饥饱,不如坚壁清野;人饿得剩一口气,只凭求生本能,往能活人处爬去。如此京都便得安泰,城内歌舞昇平,不知榻外一炼狱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