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二百四十九章 此世之恶
    如此大逆不道之言,竞是出自翦除反根叛苗最力的镇东将军之口,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如今四海升平,天下已有三十年未动刀兵,这样都不叫‘太平’。

    安生皱眉:“将军心中的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样?”

    “很简单。”

    姑苏城神态自若,从容道:“兵出北关,踏平异族,令南境诸封国缴出玺印,君王降为白身,去藩国、改郡县,统归朝廷管辖;西北道周阀撤除封号,交出兵权,道中大小官员改由朝廷指派,一如其余各道,武林诸门派各自解散,狩刀缴剑,盐铁收归国家专管专卖,平民百姓除了农具,不许持有或铸造武器兵刃,违者不赦!

    “到了这一步,天下再不需要四镇将军,须予以拔除,任内效忠朝廷者,使归故里,做一田舍翁,骄悍不驯者,借其首脑一用,以儆效尤!兵权复归皇帝陛下,四方无患,令大部分将士卸甲归农,致力生产。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太平!”他想也不想,一口气说完。安生无比震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姑苏城凤目微抬,眸中射出精光。

    “没能完成这些,你眼中所见的‘太平’,通通都是假象!你可知北关屯重兵,筑冷公城,每年须耗用多少军费?周阀盘据西北,岁岁无一两白银贡献,反而向朝廷拿钱养兵?南境诸国,各怀异心,一朝生变,要牺牲多少军队才能弭平?”

    “还有中原连年旱涝,百姓流离失所,想发民夫治水除弊,来个一劳永逸,你知道要毁掉多少家庭,累死多少百姓?这事杀的人、造的孽,丝毫不逊开疆辟土,兴兵打仗。”

    “要杜绝这些忧患,没有一件不需要流血。有时甚至得用成千上万人的性命,才能换来成果,你不愿杀人,那便什么也办不成。街头巷尾的说书人不会告诉你,太平盛世其实是用鲜血换来的,但不管你知不知道,这点永远不会改变。”

    安生被他的气势所慑,喃喃道:“太平终究是……以血换来的?”

    姑苏城冷哼不答,片刻忽然道:“当年太祖自江南太平原起兵,帐下拥有两名稀世智囊、人称‘飞龙舞凤”者,魏、诸葛而已,传说一人出则安天下,龙凤并至,直是百世难遇的契机,岂止安邦定国而已,当建立万代不灭的圣王之国。”

    “这两个人打起仗来果然很厉害,出谋划策,直如鬼神。以他俩之能,一旦欠缺流血杀人的觉悟,最终仍什么都不是,不但没能建立什么百世万代的圣国,本朝自肇建以来风雨飘摇,还未必强过了前朝。”

    安生愣一下,才省起他口中的“太祖”乃指本朝开国皇帝轩辕天。轩辕天英年早逝,不及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但老百姓喜爱这位豪迈英武的青年君王,都管叫“太祖皇帝”至于“飞龙”与“舞凤”之号,今日却是头一回听见。

    姑苏城说得极顺口,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继续说道:“魏忠贤自诩儒宗,以兵法、权谋辅佐太祖,立下大功,本该坐上‘开国第一功臣’的位置。然而他恨极了兵家、法家、纵横家之术,稍见成果,便迫不及推动那套内圣外王之说,终于功亏一篑,被斗得垮台,左迁江南,从此失去了能够改变天下的力量。”

    “而诸葛亮恰恰与相反。此人掌握大权后,铲除异己、消灭政敌,无所不用其极,他双手沾的鲜血也不少了,却无一滴是为天下百姓,绝大部分都是为了他自己。”

    “所以他的下场会比魏忠贤更凄凉。魏忠贤的功业被他悉心抹去,连飞龙舞凤的旧号也被诸葛亮大力禁绝,视之为寇仇。魏忠贤做不成开国第一元勋,至少留下清白名声,诸葛亮什么都有了,于史册上却注定是一名‘权相’、甚至‘权奸’,后人只会看见他师心自用的嘴脸,千秋万代,永志不忘。”

    “在飞龙、舞凤并肩运筹,剑帝、潜龙等英雄驰骋的年代,我不过是一介无知少年,风云际会,躬逢其盛罢了,然而回过神时,身边周围却只剩下了我。他们一个个退出了战场,却没能终结乱世。”

    姑苏城直勾勾地望着他,语声虽淡,却有一股千钧盖顶的压力。

    “我要做的,是这些人没能做到,或来不及做的事,杀尽该杀、毁尽应毁,手染鲜血、肩负牺牲,然后……才能带来真正的太平盛世。为此理想,我愿为此世之恶,这…便是我的恶道!”

    大厅里一片死寂。安生听得热血澎湃,又不禁全身发凉,以姑苏城的性格,“双手染血”怕不是说说而已。他不爱钱、不怕死,不在乎世人目光,偏执地相信自己相信的,这种骇人的狂热有一度几乎攫获耿照,若非少年顽固地相信“滥杀无辜”是不对的,说不定会追随姑苏城之梦,供他驱策,只为一睹他口中所描绘的那个“太平盛世”

    “为此我需要有用的人。只要我一直用得上你,我不在乎阳顶天到哪里去。”不知过了多久,姑苏城终于打破沉默,苍白面上浮露的彤红渐褪,昂扬的激情重新埋藏心底,又回复成冷漠自负的镇东将军。

    “在阳顶天再次出现以前,我要他办的事,便得由你来做。如此,我可暂不问今日究竟。”

    安生如梦初醒,惊出一背冷汗,几乎脱口说出“阳顶天不会再出现了”但这只是自掘坟墓而已。在姑苏城的面前,智略所能保住的优势已经少得不能再少,必须比谨慎更谨慎、比小心更加小心,才有一线生机。

    “将军所指,莫非是寻回魔剑?”

    他轻咳两声,故作驽钝。

    “那本是你分内的工作,与他何干?”

    姑苏城冷笑:“扣除今日,你还有五天。限期之内找不回魔剑,我连阳顶天的份一并算在你头上!我指的可不是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将军一边说话,一边把玩着桌顶一块掌心大小的铜头虎符。

    安生认得那面铜牌,印象中阳顶天、任宣都有一面,比他赐给馨儿的通行令牌等级更高,不仅能于城门、驿馆出入自由,甚至能某种范围内调动兵马,为将军办事。

    “警备安全、奉令奔走,这些都有别人做。阳顶天要为我做三件事。”

    姑苏城竖起三根指头,每说完一事便按下一指。

    “四府竞锋期间,负责皇后娘娘的安全,此其一也,各大门派擎天山一会,共商魔剑诸事,将军府总辖江南一道,上对朝廷负责,此事岂能不闻不问?他须出席此会,为我喉舌,此其二也。”

    安生起初闻言一惊,继而五味杂陈,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百兵堂大太保“神行太保”风飞虎亲上铸剑山、与花灵蝶等订约三月初三时,安生正与老韩、阿呆偷溜下山,没能亲身参与,只听莫欺霜、陈长生分别提起,知道当时并无镇东将军府的人参与。

    转念一想:以将军府在江南的实力,接获密报、甚至打算横加干涉,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反倒是当夜客舟中一晤,魏忠贤浇了安生一盆冷水,断然拒绝“剑魔传人”涉入魔剑之事。谁知冥冥中似有定数,若安生答应姑苏城的条件,届时不但要上擎天山同议魔剑,只怕说话的份量更非小小的王府侍卫可比。兜兜转转绕了一大围,他还是与魔剑密不可分。

    撇开立场的问题,他几乎想点头答应,代表将军参与擎天山上巳之会。

    但,接下来的话则让他立刻打消念头。

    “……最后一事,今年六月初三,本府将举行‘四府竞锋’,我需要阳顶天代表将军府出战,只许胜,不许败。能为我做到这三件事,我就不需要他了,甚至丢失魔剑的责任亦可不计,对你而言,这或许是最好的结果。”

    说着袍袖一扬,将虎牌扔下阶来。

    安生顺手接住,忽然意识到姑苏城并非是在征询自己的意见。镇东将军下的是命令,能够拒绝的人,放眼江南……不,说不定放大到天下宇内,也绝不超过五指之数,而安生必不是其中一人。

    他只剩一张底牌未出。

    “多蒙厚爱,在下必寻回魔剑,给将军一个交代。至于其他……”

    安生清了清喉咙,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更有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