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七十八章 私相授受
    尉迟恭认得他的脸。

    在云上楼,尉迟恭曾亲眼目睹他自狰狞的天残魔剑之下,解了阳顶天之危。尉迟恭亲眼见过他为阿呆口译那谜样的手语“残语”,看过他二人联手揭穿阳顶天的伪善假面,看过他俩面对阳顶天时一杀一救,看过安生如何救出阿呆……尉迟恭认得他!

    或许有千百分之一的机会,公务繁忙的江南经略使大人不会记得那张脸……那张最终在“云上楼”震慑全场、昂扬风发的年轻面孔。但现在安生连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想冒,他尽量垂眸侧首。

    锣鼓声中,一名身穿乌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的大官跨入院门,五缕长须迎风飘扬,挺准凤目、清健如竹,正是总管江南一道的抚司大人尉迟恭。

    数日前于无双城中初见时,这位江南父母官只一袭俭朴青袍,书僮相伴,直如游山玩水的墨客。今日却是穿戴齐整,身上的公服色泽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紫定色,质地厚实的锦纹团袍做成曲领大袖、绣金横襕的形制;腰束御赐的翠毛细锦勒帛,外系金銙通犀玉带,以彰显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分;头带乌纱直脚幞头,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样是清瘦有礼、眸光温润的中年文士,此刻却别有一番威仪。

    只是尉迟恭尉迟大人不爱铺张的习惯还是老样,随身只带四名插羽佩刀的衙门公人,算上山门外简陋的双抬便轿,至多六名随从而已。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异常耀眼,也不过就是一县县令的排场。

    那壮年人迎上前去:“抚司大人一路辛苦。下官有失远迎,尚祈大人见谅。”

    “客气了。”

    尉迟恭也还礼,清朗一笑。“眼看剑门竞锋之期将近,若是耽搁了府里的准备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两人推让一番,把臂相偕状甚亲热,并肩行入院中,尉迟恭忙着与壮年人说话,双目不曾斜视,自也不会留意旁边齐齐低首的下人们。

    安生才刚松了口气,忽见三管事的目光瞟了过来,下巴一抬,低声道:“快跟上!警醒点!”

    四人忙抬起那两只大红木箱,亦步亦趋地进得院里。

    院中的建筑多是垒石成台、上筑木构的古制。石台高约四、五尺,比现今风行的二尺台基还要高得多,用大块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龟甲积,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尉迟恭与状年人边走边聊,三管事领着四人远远跟着,隔着四名带刀护卫,保持着无法听清二人交头接耳的距离。安生落在队伍的最末尾,只盼尉迟恭别回头,走着走着,队伍忽然停在了一座奇特的建筑之前。

    那建筑一样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叠成龟甲状的台基,上头的屋舍等全是木构,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浓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着丝丝金缕,显然年代久远,犹在满园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处却非古旧,而是建筑的诡异结构。

    这座堂子乃是由十间长方形的独立屋舍所组成,俯视如轮轴,每间屋舍仅有末端的边角相接,居中围成一个小小的正十边形呈放射状,每屋之外有三边围廊环绕,仔细一想,才发现长屋与长屋之间尽管有外围廊庑相连,实际上却是相邻而不相接,十屋共计四十面墙,竟无一面墙是由相邻的两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间长屋的屋顶,均采用最复杂的九脊歇山式设计,重檐叠嶂、层层相因,最后竟垒出了八十个悬山面、共两百四十条屋脊,造型单纯、毫无花饰的斗拱一层叠一层,看来便似莲花海一般,陡地壮观雄伟起来,其繁复精巧令人瞠目。

    尉迟恭昂首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抚须喃喃道:“这座‘十方院’无论看过多少次,每回亲睹时的震撼却不曾稍减。叹前人的智慧何其高远,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壮阔的伟构!”

    壮年人眉目不动,似无所感,但终究不好扫了抚司大人的兴头,接口道:“这座院最好之处,在于十间房不共一墙,相邻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异常结实,连一丝声息也不漏,是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

    “密议”二字似是触动了尉迟恭,一下将他从思古幽情拉回现实,捋须微笑,转头问:“是了,几位行老、巨商们都到了么?”

    壮年人稽首道:“回大人的话,都到啦,正在东之天里候着。”

    十方院的十间长屋分别以十方天命名,“东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数来的第三间。

    尉迟恭造访敬事府的次数频繁,每回议事均选在这十方院,对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点头道:“大老板们日进斗金,辰光宝贵,莫让他们久等。”

    迳自往东之天间走去。

    壮年人浓眉一动,上前揽住,低声道:“大人且不忙,容下官禀报一事。大人这边请。”挽着尉迟恭的臂弯,引他走入为首的“上之天间”

    三管事见机极快,回头一瞪四人,低唤:“跟上!”抬着礼物上了台阶,便在上之天间的门廊问候着,静待召唤。

    那长屋从外观看来,便知屋内空间不大,约莫是无双城中一间上等客房大小,至多略长一些。两丈之内对面相望,安生没把握不被认出,但已深入其中,十方院又在院里深处,院门外俱是人,阶台下还有四名带刀衙差,要硬闯出去实有困难。

    他悄然四望,抓紧时间思索脱身计,灵机一动,耸肩将抬木一顶,箱角正撞着前头人的膝弯处。那人痛得微一踉跄,及时掩口,硬生生捂住一声惨叫;抬木一不小心滑落肩膀,安生忙探手弯腰,堪堪将木箱接住,没碰着廊间的木地板。

    三管事恶狠狠地回头,低声咒骂:“你作死么?没用的东西!”

    那人不敢接口,低头揉着伤处。

    三管事左看右看不安心,低道:“都将东西放下,乖乖站好。一会儿大人若唤,再将箱子抬进去。”

    另外二人如获大赦,赶紧也将箱子轻放落地,四人仍是鱼贯而立,谁也不敢抬头。

    安生站在最后头,一见三管事回过身去,立刻蹑手蹑脚地闪过屋角,一溜烟似的窜至廊底,纵身往两屋交角处的垂檐一跃,伸手攀住斜纹镂花窗格,猿猴般爬上檐底的照壁板!

    照壁板是木造墙壁与屋梁间的镶板,最顶端有一条固定用的木格称做“由额”与固定斗拱、横梁用的“阑额”之间还有一小段空隙,只比横掌而入的高度略宽些,以供室内通风。

    安生吊在照壁下,靠着强横的臂力支起身子,试图抬脚勾上飞檐,却无法克服那如莲瓣层叠般的厚重斗拱,接连摆荡几次仍不成,双眼恰巧凑上那一小段空隙。只见屋内尉迟恭、壮年人两人分作宾主位坐定,原本被密实木墙所隔的声音,也意外地清晰起来。

    “李刚,你找我来,总不会是为了叙旧罢?”

    尉迟恭放落茶盅,从容一笑:“说罢,你想要什么?若论金银珠宝,别说我那寒碜的江南臬台司衙门,只怕连‘东之天’里坐着的那票大老板,手头的现银都不及敬事府阔绰,若想当官,你该找镇东将军府的门路,而非我这有名无实的经略使。我实在想不出,我能帮你什么?”

    被唤做李刚的壮年人哈哈大笑。

    “同尉迟大人说话,真是爽快得很,一点儿也不费劲。”

    一离了人群,他的表情忽然生动起来,眦目挑眉,龇牙咧嘴,每一句都说得很用力,说话间白牙闪闪、口沫横飞,衬与那张筋肉纠结的虯劲面孔,便似淌着口涎的饥饿土狼突然开口说起了人话,表情偏又极其丰富,说不出的怪异.“这回圣上下旨,四府竞锋。”李刚嘿嘿笑道:“下官不才,想请大人代为引荐,与各府大人物亲近亲近。”

    “竞锋大会本是比赛盛事,李刚若想在大人物的面前一显能力,临会表现也就是了,又何须私下请托引见?明显便是想走后门。

    尉迟恭凤眼一眯,抚须呵笑。

    “怎么,你也懂兵刃武功么?”

    李刚却一点也不生气,跟着眯眼捻髭,嘿嘿笑道:“大人有所不知,下官粗通武艺,于冶炼铸造一道更是皮毛,不过伺候大人物的本事倒是不错的。”随即起身推开房门,大喊:“都抬进来!”

    不好!

    三管事一回头唤人,便会发觉安生不见;若在这短短的片刻间不能翻上屋顶,安生的形迹便即败露,想逃也来不及了,他奋力摆荡身体,希望一举将自己甩上檐顶,无奈支撑担负的斗拱太过厚重繁复,飞出的角度悬殊,根本无法由下翻上。

    千钩一发之际,身下的照壁板忽被推开,一只黑袖倏然卷出,缠住安生的腰际,“飕!”一声将他整个人扯了进去!安生眼前一黑,重重落在厚有数寸、软如棉花的积尘上。

    那尘土怕积了有千年之久,他身子一落下,只发出既轻又细的“嗤嗤”声响,连灰粉也没怎么扬起,尘土黏结压实如云母一般,便似跌在了一条厚棉被上。

    兔起鹘落间,三管事的身影已晃过屋角,依稀听得他压低声音怒问:“……人呢?怎不见了?你们谁……”

    安生惊魂甫定,又觉好笑,苦苦忍着噗哧一声的冲动,挥去浮尘四下张望,才发现置身于一条横梁之上,那梁横过整幢“上之天间”是将整株楠木刨成方柱,面宽三尺有余,跨坐着都嫌裆开难受,盘腿绰绰有余,还不必多费力保持平衡。

    他身后坐着一人,身穿漆黑的缁衣,略嫌短促的裙下伸出两条浑圆结实、白皙无瑕的修长玉腿,衬着幽暗的梁间背景,便如一双曲线绝美的裸腿浮在半空中,其上又虚悬一张笑吟吟的如玉娇靥,连拢成一束、披在胸前的乌黑浓发也消失不见,竟是周芷若。

    安生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动,黑暗中忽然又现出一只鹤颈般的细长皓腕,一根尖细纤美的如玉食指飘到了周芷若姣好的唇畔,咬着一抹似笑非笑的狡黠微抿,示意他闭口噤声,又指了指他身下压的那片照壁板。

    原来她……一直跟着我。

    安生会过意来,心中五味杂陈,却已不及细想,连忙轻手轻脚将卸下的照壁板又装回原位。

    从阐额缝间望出去,三管事正风风火火自脚下走过,行进间不住左顾右盼,口中低声咒骂,步子“登、登、登”重重踏在廊间的木地板上,发散着急躁又茫然不解的烟硝火气。

    屋内李刚面色一沉,探头怒道:“拖拖拉拉的,快抬进来!”

    “是……是!”

    三管事一咬牙,只得自己挑起那只沉重的大红木箱,摇摇晃晃地抬进了上之天间。

    李刚冷哼一声,将闲杂人等赶了出去,打开两只红箱,里头竟装满了黄澄澄的金锭!

    “大人,这一箱是下官孝敬大人,另一箱嘛自是另做打算。”

    梁上不见尉迟恭的表情,仍听他一声长笑,语态悠然。“镇东将军眼皮底下可揉不得沙子。”

    “将军日理万机,区区俗事自是不会在意。”

    周芷若抿嘴一笑,硬生生忍住一声噗哧,黑暗中直如香花绽放、玉露逢春,说不出的秀美脱俗,目光中除了轻鄙,竟也隐有一丝佩服。

    安生心想:“这人固然脸皮奇厚,口才的确不俗,狡辩中也有急智。”

    尉尉迟恭似是懒与争辩,摆了摆手,笑道:“罢了,你托我做这中人,欲求何事?”

    李刚咂了咂嘴,嘿嘿两声。

    “下官不说,大人也是水晶肚肠,清楚得很。这敬事府虽然一直都由下官全权管辖,但毕竟名不正言不顺,正主儿卧病多年,我一直都是暂代其职,这个…。”

    江南各大敬事院的掌院,乃由朝廷委派,如同各地官署。

    李刚虽握院中大权,一旦卧病多年的掌院死了,朝廷或可指派其他人接任掌院,甚至征召其他敬事院的人前来亦不无可能。李刚汲汲营营,正是为了保住自家的地盘饭碗。

    尉迟恭呵呵直笑:“我非江南出身,游宦数年,不知所以,这箱物事我会帮你送到,成或不成,还得看人家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