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七十七章 敬事府,尉迟恭
    她笑吟吟的望着安生,活像看着一头不自量力、却又不知死活的流浪猫仔,全因她的宽容溺爱才得以存活,自己却一点儿也不明白。“等你想通了,再回来找我。我的提议依然有效。”

    安生不知该说什么好,双手一抱拳,霍然转身。

    “后会有期了,周姑娘。”

    打定主意,不再理会周芷若,独自坐在窗棂之下,留意着射入窗缝的曙光,一直等到日上三竿,觑了个无人的空子,推窗跃了出去。回眸一瞥,见窗板晃摇的幽影之中,似有一抹滑润如水的女子曲线,没于草黄深处,却说不清是腰是腿,或仅仅是出于自己的想像。

    回首遮眉,阳光倒是比想像中更加刺眼。

    安生步出檐影,若无其事地往门墙的方向走去,循着原路出去,毋宁是眼下最安全无虞的选择。

    走着走着,迎面忽见两名小丫鬟并肩行来,均是十二、三岁的模样,衣着精洁、容貌清秀,眉弯细细,竟似描黛一般,细小的身子犹如乌檀化灵,十分巧致。二人低声说笑,神情、动作均不脱童稚气息,一直走到了安生身前才发现他的存在,吓得掩口惊呼,停下脚步。

    安生故作镇定,视而不见,又继续迈步向前走。

    那两名小丫头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忙将他唤住:“哎呀!前头是内院,你……你是男人,不能去的,你是新来的下人吧?”

    安生正茫茫然不知所措,身后一人大叫:“喂,都让你们好好待着别乱跑,偏你这浑球听不懂人话!”

    安生差点跳起来,本想撒腿就跑,一想不对:“听此人口吻,似把我当作了旁人。”

    此地迷雾重重,他正缺一个堂而皇之的掩蔽身分,索性乖乖垂手而立,静观其变。

    一名青年人气呼呼地赶了过来,那两名小丫鬟乖乖巧巧地齐声道:“三管事。”

    被唤作“三管事”的青年人原本便有满腹硝石火药,一遇这酥麻娇软的甜脆喉音,登时也软了手脚,红着脸干咳两声,讷讷道:“你……你们别跟这些下等杂役说话。若是被大管家瞧见了,只怕又要责骂。”

    那先前与安生说话的小丫鬟清音颈子一缩,吐了吐丁香颗似的细软小舌,笑道,“还好只有三管事瞧见。不说啦,小兰,我们走罢。”拉着小姐妹一齐离去,衣裳裹着的窄小臀股圆翘有肉,行走间一扭一扭的,背影竟也颇有风情。

    那青年人恒如瞧得面红心跳,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想起正事,扭头一瞪安生:“你们这些个作死的乡下人!都说了不准到处乱闯,你居然还想闯到内院去!”

    仿佛连拉他、揍他都嫌弄脏了手,抬脚便往安生身后连踹几下,犹不解恨,自己一个人又叫又跳,踢得一阵黄土飞扬。

    安生身强力壮,捱几下自是不痛不痒,让那青年人像赶狗似的沿路驱赶,又回到了草料仓附近。只见在草料仓的另一侧墙边,蹲了十来个人,年纪约莫在十几二十岁之间,俱都是少壮男子,只是个个衣衫邋遢、头脸肮脏,只比乞丐稍好一些。

    安生低头瞧瞧自己,顿时恍然大悟,心中不禁苦笑:“我在山里逃了一夜,模样只怕比他们更加落魄。”

    墙边一名头戴草笠、獐头鼠目的中年汉子手持赶驴的藤鞭,趿拉着一双破烂草鞋,不住地来回巡梭,一见他来便作势要打,却被三管事喊住。

    “好了,别做戏啦,李三。这些人是府里要的,身上鞭鞭条条的能看么?”

    那中年汉子李三嘿嘿陪笑:“管事大人说得是、说得是!”

    回头瞪了安生一眼:“能来这里干活儿,是你十辈子修来的福气,再不安分些,小心一道天雷劈死你这王八羔子!”

    安生唯唯称是,偷拿眼角观察,这十几人个个蓬头垢面,身上衣裤均条条碎碎的烂布也似,一字排开那是谁也认不出谁来,也难怪三管事会错认他是其中一伙。

    三管事从袖中取出串铜钱,点了数十枚给李三。

    “下回你再找叫化子来,一个人头我便给你砍一半儿。这些个腌臜货要养到能见人,得花府里多少米粮!还不如去养猪,养肥了还剐下几斤肉来;养这些腌臜东西,老天都不过眼!”

    “是、是!”

    李三连连哈腰,忽然压低嗓音:“管事若要好的,我手上倒是有些流民,男的女的都有。人多了,蚂蚁窝里挑跳蚤,总能捡到一两只肥的……”

    三管事冷笑。

    “四府锋会期间,镇东将军也是座上嘉宾,犯了他老人家的禁徙令,正好满门抄斩。你李三要不也一起来?”

    李三面色煞白,忙不迭地搧了自己几耳光,连声告罪,捧了铜钱夹着尾巴便走了。

    众人跟着三管事来到后进一处天井,遍铺青石的院里有一口爬满绿苔的古井。原本廊厩的四面都各有几名下人或坐或倚,懒惫谈笑,一见管事到来才又慌忙起身。三管事也不理会,将一干乡人都赶到天井中,命令道:“把衣衫脱掉,一条布也不许留!”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到确定不是在说笑,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脱得赤条条的。

    三管事向下人们使了个眼色,众人嘻嘻哈哈地从地上抄起长逾一丈的青竹竿,“喀搭”几声脆响,竹竿横七竖八架上狭小的天井,俯视便如笔画复写的“井”字。天井中的十余名乡人动弹不得,纷纷叫嚷起来。

    “这……这是做什么?”

    “管事大人!俺又没犯事儿,干啥给俺上竹棍?”

    “快……快放开我啊!”

    “噤声!”

    三管事把手一挥:“泼水!”

    围在廊间的年轻下人们提起水桶,一桶接一桶的往天井中泼洒,一旁有人不住从井中吊桶提水,源源供应。

    其时正逢早春,院中难见天日,冰寒的井水泼在赤裸的身体上,连安生铁打般的身子也忍不住发颤。更甚者,只要有人想闪躲、蹲下或逃跑,四面交错的竹竿便倏地夹紧,硬生生将人卡在当中,杯口粗细的硬竹往腰腹间一夹,当真是五内俱涌,直要自喉头挤呕而出,苦不堪言。

    泼洗一阵,三管事命下人打来两桶清水,取出一大块油纸包裹的皂药投入桶中化开,以长柄杓舀着泼向众人。那药水色白如稀乳,气味刺鼻,肌肤一沾便微感刺疼,难以睁眼,只得闭目缩头、捂住口鼻,又惹得周围一阵轰笑。

    安生幼时在无双城里曾见牛羊以药水去虱,便是这般光景,抱头忖道:“他们竟把人当成牲口对待。”

    冷不防冰水着体,差点又跳起来。看来是药浴已毕,众人又为他们泼水冲去药汁。

    片刻竹竿撤去,乡人们两腿一软,俱都双手抱胸,蹲在地上,不住簌簌发抖。

    安生悄悄抹去面上的淋漓汁水,见三管事双手叉腰,站在阶台上俯视着乡人,大声道:“都给我听好了!四府锋会在即,为迎接从京城里来的钦差,府里人手不够,万不得已,才让你们来打打下手。要不,凭你们这些低三下四的腌臜东西,再投胎几辈子,也没这等机缘!”

    众人饥寒交迫,连抬头之力也无,心中纵有不愉,此刻也只剩下气馁而已,顿觉自己果真卑贱已极,便似落水狗一般。

    这正是三管事强迫他们剥衣泼水的目的。

    他居高临下,睥睨四周,寒声道:“在这里,我,就是你们的天!从现在起,我叫你们站着,便不许坐下;说了让你们吃饭,才准张嘴。你们之中,有哪个作死的敢不听号令,我便把他从后山扔下去!”

    安生的身子早已不冷,却不由自主地颤着,不知是愤怒抑或错愕。

    听到四府锋会,本以为他们该是官家人,可如今却简直是拦路杀人的恶徒!

    三管事仿佛对脚下无知乡人的战栗十分满意,顿了一顿,确定无人敢稍稍仰头,朗声道:“卖命干活儿的人,我也不会亏待他。你们在这里干一天的活儿,管吃管住,管你们穿有暖衣睡有炕,一天还算足五十文的工钱给你们;干足半年,走的时候一次把工资发给你们,还加花红,给的是白花花的六两实银。”

    去年岭东大涝,江南道的官、商奉旨捐输大量白银米粮赈灾,造成江南道各地的银价、米价飞涨,原本朝廷规定一两银子兑一千文铜钱,位于江南道北方的首治靖波府因在镇东将军的眼皮底下,涨幅还勉强压抑在一千三百文上下;在天启等商业大城,银钱的汇兑早涨得不像话,物价也因此居高不下,民怨迭起。

    这些贫苦乡人一辈子也没见过一块货真价实的银锭,听得居然要以价高的银两充当工资,莫不欢欣鼓舞,适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安生也跟着咧嘴傻笑,故作欣喜的模样,心中却想:“一月的工资足一两白银,可比衙门差役、世袭军户高多了。”

    三管事命人取来旧衣,让众人更换妥适,随即分派工作,由执役们各自带去干活。

    这“干活”二字却不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语黑话,而是扎扎实实地干活儿,从打扫庭院、修剪花木、清洗大堂乃至膳房帮厨,无所不包,工作既繁杂又沉重。饶是乡人们平日劳动惯了,也大感吃不消,只是一想到一两白银的月资,人人都咬牙苦撑,不敢懈怠。

    托了被人使唤着东奔西跑之福,安生也摸此处的地理位置:原来这里是筹办大会的敬事府衙,共分三院,此间之“院”非是三合两厢、前后数重的大宅深院,而是指分布在山腰之间、涵盖数里方圆的三处聚落。

    安生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等院的厨房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胸臆一宽,十分舒爽。

    安生本想一出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执役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糊涂地进了上等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的乡人都在山下,只安生一人来此。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闲聊起来。

    “兄弟,您来多久啦?”

    那执役小厮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他压低声音:“我来了两年啦。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

    安生无言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厨房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

    声音熟悉,竟是三管事。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三管事去!”

    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饭便等着晚上吃罢。”

    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锅,仿佛在发泄着火气。

    三管事也不啰嗦,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肃穆’!谁要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

    安生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粗布衣,形制竟与三管事所穿如出一辙。

    三管事领着含安生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人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三管事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敬事府李大人的,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府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

    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一处院里。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人,身旁有六七名随从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衣衫上浮出虯劲的肌肉线条。

    府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壮年人浓眉一动:“贵客来了!”

    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众人一齐列队迎接。安生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迎客的下人们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江南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尉迟恭大人拜会,本府恭迎大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