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十八章 因缘际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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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凌霜等一行弯入小径,转眼已奔逃数刻。

    夜色渐浓,周围几乎黑不视物,沿着官道走时,犹能借着湖面映射些许微光,勉强辨别前路;转入小径后,距离湖面越来越远,车上又无提灯火把之类的物事,抬眼只见一片幽蓝蓝的靛青色,前方黑呼呼地横着无数胧影,或是石块,或是树枝,更可能是一处洼陷或水坑,根本无从辨别。

    黑夜驰马,本就是最最愚蠢之举,许多白日里司空见惯的地景地物,一到夜里便成催命阎罗。

    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纵使沿途享有金字牌的特权,各地邮驿一见旗号便即备马,信使无须落地,一路接力急驰,但也仅止于白天;为防发生差池,入夜后也是绝不赶路的。

    冷凌霜握着马缰,口中荷荷有声,一双翦水明眸盯着黑夜里的虚空处,那匹又老又瘦的羸马总能适时跨腿闪身,避开路上的索命障碍,一路放蹄狂奔,速度丝毫不减。

    安生知这非是侥幸,而是极高明的驾车御马之术,佩服之余,又禁不住想:“二掌院一个女子,从何处学来如此高明的马术?”但这些疑问也只能埋在肚里,不敢随意惊扰,只是紧攀着车缘,眯眼细看前路。

    雨停片刻,朦胧的月光破云而出,安生辨别周围地景,逆着风叫道:“这里是清风林!往前再出数里,便至铸剑山地界啦!”

    冷凌霜点了点头,精神大振,侧头微微一笑,顿如百合绽放,雪靥生春。安生看得一怔,心想:“原来二掌院笑起来,这般好看!”连忙别过头去,不敢多瞧。

    忽闻车后一声惊叫,他赶紧低头钻进残破不堪的车篷里,见夏荷指着车后,尖叫道:“她……她还在!要追……追上来啦!”咬牙闭目,粉颈一斜,又晕死在秋兰怀里,胆子小成这般也是没谁了。

    就着月光一看,车后约莫三丈外,娇小的秋月拖着巨刀,两条粉砌似的的笔直细腿飞快交错,嫩如新剥笋尖的足趾沾地即起,连泥水都没带起几滴;纱裙被雨水浸透,腰腹以下紧贴肌肤,玉色的雪肌透出纱质,被月华一映,居然温润生辉。

    雨中视线不佳,安生一度失去她的踪影,还以为已经摆脱。

    大雨一停,月光复明,谁知她又追了上来,这回少了夜雨掩护,越追越近,不多时已拉至两丈之内,安生不敢稍离,攀着半毁的车篷紧密监控。

    透过月光望去,秋月双腿修长,身薄腰小,腹间线条起伏、柔肌紧束,丝毫没有筋肉发达的刚硬扎眼。

    安生只觉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秋月雪腻的肌肤上,仿佛笼着一层盈润光晕,几滴汗珠滑过肌肉紧实的小腰脐线,说不出的玉雪可爱,之前那巨汗如同僵尸一般,但要知道僵尸死物是不会流汗的,只有活物才会;活人静止不动也不会流汗,只有活动身体、运使肌肉才会流汗。既然会流汗排热,肌肉筋骨自然会有疲倦的时候……安生心念电转,一瞬之间,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

    秋兰抱着昏倒的夏荷,喃喃自语道:“她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妖怪?”面色白惨,微颤的声音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

    安生摇头:“她是人,不是妖怪。”返身钻回前头车座。

    冷凌霜大声问:“秋月追来了么?”

    安生点点头,忽道:“二掌院,我猜秋月姑娘的轻功应该不错。”

    冷凌霜一怔:“他怎么知道?”微微侧脸避风,大声道:“秋月轻功很好!便是算上了我大师姊、三师妹,她都能排得上第四第五!这孩子旁的不行,于此倒是别有天分。”

    安生沉默点头,片刻才说:“二掌院,依照秋月姑娘的速度,少时便要追上,我想向你借寒霜剑一用。”

    篷车几近半毁,自不会在车上相斗。冷凌霜急道:“万万不可!我…我绝不会抛下你,让你独自面对!”

    安生仓促间不知如何解释,想了一下,才说:“我打不过那怪刀,但可能赢得了秋月姑娘。”

    冷凌霜闻言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安生说:“依我看,就算拿了那妖邪怪刀,阿傻是阿傻,秋月姑娘仍是秋月姑娘。阿傻若有秋月姑娘的轻功,刚才在桥上,我们就死定了;秋月姑娘若有阿傻的力气,那一刀决计不止砸坏半辆篷车。”

    冷凌霜微微一怔,登时醒悟,不禁对这少年的洞察力颇感佩服,暗忖:“逃亡之中,连我都不免凄惶,他却见我所未见,想我所未想。”但仍是摇头:“我师妹向来力弱,却能毫不费力的挥舞那把万劫刀,这又怎么解释?”

    安生摇头:“我不知道,要多些线索才好推测。请二掌院先借剑一用。”

    “不行!那妖邪似的刀奇异,鬼神难测!我若让你下了车,与亲手杀你有什么分别?形势未至绝望时,岂能轻言牺牲!”

    她说得急了,双手紧握马缰,檀口咬着几络乱发,雪靥微微涨红:“听明白了没?”

    安生无言以对,想想也不是非剑不可,危机却须臾便至,随手折下一段残辕,在车座上屈起腰腿,作势要跳。

    冷凌霜正全神驾车,眼角余光瞥见,忙伸手去揪他衣领。谁知安生动作极快,猛地低头,竟然闪过;突然车轮碾过地面一处窟窿,左边高高弹起,两人一下子失去平衡,顿时撞成一团。

    冷凌霜不避男女之嫌,乘机一把揪住,斥责道:“少不更事!小小年纪,学人逞什么英雄?你很想死么?”单手执缰,忙将车身稳住。

    安生个头不高,被高挑苗条的冷凌霜张臂一挟,倒像姊姊教训调皮捣蛋的幼弟似的,偎着她曲线玲珑的温软娇躯,闻着襟怀里透出的微汗幽香,不禁有些发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争执之间,篷车又驰出里许,前方忽见一座黑黝黝的物事突出树林,形似磨坊,又有些像塔楼。冷凌霜正自狐疑,忽听安生大叫:“是烽火台!那是本城的烽火台!台中驻有哨队,一班多则十来名弟兄,都是全副武装。二掌院……”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巨响,身下倏空!安生一阵天旋地转,不知翻了几翻,直到背门撞上硬地,才知自己是在疾驰间被抛了出去。

    他抱头连滚几匝,化去冲击的力道,一跃而起,见三丈外一处巨坑,坑里木片狼籍,依稀辨出辕轭轴辐的模样,原来是秋月追了上来,一刀将仅剩的半辆篷车砸了个粉碎!

    那匹羸马后腿受到重创,倒地不起,昂首嘶嘶哀鸣。距陷坑不远处,一抹窈窕的衣影拄剑而起。

    冷凌霜簪带迸散,披落一头如瀑长发,掩着半张如雪玉靥;周身衣衫被尖利木屑划破,血染如枫,破孔里露出欺霜赛雪的晶莹肌肤,分外凄艳。

    她勉强站起,拖着左腿走前几步,从破烂的篷布底下拉出二姝。两人似无大碍,夏荷照旧昏迷不醒,秋兰抱着小脑袋连摇几回,神情茫然,身上却没见什么皮外伤。

    安生抓起一根碗口粗的辕木,四下急望。

    一阵寒风吹来,左右树冠沙沙摇动,天边乌云被刮得漫卷而来,月华越来越稀、越来越淡,视界里又比想象中更加浓暗,就像有人在吹着灯焰玩儿……

    凭着一股莫可名状的直觉,安生拖着辕木朝前方走去。

    冷凌霜拄着寒霜剑,与秋兰一同搀扶夏荷,迎面走过来,秀丽的脸上满是关怀之色:“安兄弟!你还好……”

    安生心中一动,大吼:“小心!”抡木往一旁的树影扫去,砰的一声,整条辕木应声爆裂,一条纤细苗条的俪影闪了出来,几株粗木四散倒落,铁链声中,拖出一把狰狞的巨大石刀!

    “快走!”他回头大叫:“往烽火台去!”

    冷凌霜微一迟疑,将寒霜剑扔了过去。

    安生一把接住,心中暗祷:“阿叔!阿生今日将性命,交到你亲手所铸的剑器里了!”连剑带鞘扫向敌人!铁石交轰之下,寒霜剑鞘迸碎,暗铜色的剑身却连晃都不晃;巨石刀簌簌几声,抖落些许石粉,刀身上剑痕宛然,犹如新刻。

    安生大喜,也不用什么招数,双手握着寒霜剑的奇长剑柄,回身又是一斫!他自知武功低微,所恃者不过天生的膂力,因此一昧猛砍,每一下都抢在秋月之前,不待她体势用老,转头又是一剑;对击十余合后,秋月身子轻盈,越转越快,刀却相形变缓,与其说是舞刀,不如说是以巨石刀为盾,撞击的动作还多过了砍劈,人刀渐渐分离。

    虽是如此,巨石刀毕竟有千钧之重,再加上寒霜乃极刚之剑,剑身硬实、不具韧性,每回交锋,挥出的力道倒有三成由剑身反馈回来,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两臂酸软,边打边退,不意一脚踏空,竟然摔入一处大坑里。

    “不好!”他举剑护住头脸,但巨石刀连地面都能硬生生劈出三尺深坑,居高临下,岂能被轻易格住?正要闭目等死,谁知秋月忽然停步,在坑边踌躇起来,似乎想后退跳将过去,如在断桥时一般,但又隐约知道敌人不在对面,一双雪腻的细直长腿在坑缘前前后后探着,沾尘的赤裸足趾十分娇妍,****一览无疑。

    他无心细看,忙环视四周:坑深约七尺,足有一丈见方,沿坑似乎砌有砖石,如今倾坯大半。

    此地离五双城的烽火台甚近,可能是昔日屯兵卫所挖掘的贮水池。“难道……她爬不下坑壑?”

    忽然想起阿傻掉落断桥时,动作更加呆板,半晌都爬不上桥墩,似乎是妖邪怪刀附身的弱点。秋月下不了池坑,气得尖声嚎叫,抓着铁链,猛将石刀往坑里一掼!刀尖掼破池底铺石,安生避无可避,攀着粗糙的石刀表面往上一蹬,乘机跃出池坑。

    秋月随即用力扯回铁链,力道却差了分许;巨石刀稍动即沉,第二下才又拉了上去。

    安生见此心想:“果然如此!妖邪怪刀纵使神异,但所附身的人力毕竟有穷。”觑准时机,一剑刺中秋月的右大腿!

    秋月一跤坐倒,巨石刀当胸一抡,将安生平挥出去。安生直摔到池坑对面,落地滚出两丈有余,一口鲜血全呕在地上。

    他起身一抹唇际,提剑缓缓退走,对面秋月坐在地上,不住挣扎站起,右腿却无法施力,又圆又大的眼中射出熊熊恨火,口中荷荷低咆,宛若困兽。

    安生盯着她,沉声道:“你若再要追来……下一回,我会取你性命。”妖邪怪刀似通人语,秋月仰天尖嚎,挣扎得越发激烈。

    一妖一人四只眼睛隔空对峙,安生直退出十丈外,才转身往烽火台奔去。他一路借由月光辨别地貌,认出此地名为“狮驼峪”,算是铸剑山的北方支脉,峡谷不甚高,却层迭成狮身驼背状,故尔得名。烽火台应沿峡顶而建,再往前去,便是一片低崖。

    奔跑一阵,听见前方有刀剑交击声,暗自心惊:“莫非烽火台出了什么意外?”急急穿出树林,却见台前的空地之上,一片青芒夹着霭霭红雾,其间一条人影交旋闪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趋避直如鬼魅;再揉眼睛,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战团中心,冷凌霜手持一柄酒红弯刀,那丝丝红雾正是由刀身上窜出。她左腿有伤,索性坐在地上,背门靠着台前石狮,径以弯刀应敌,夜里看不清她的神情,从舞刀的动作判断,体力似已不支。

    来人占尽上风,却迟迟未下杀手。安生正要上前,忽听秋兰叫唤:“安生!快去帮霜姊的忙!”

    转头望去,只见她远远坐在空地另一侧,身边除了趴卧的夏荷之外,还有一名容貌清癯的高瘦老者闭目盘膝,脸色青得吓人。

    冷凌霜一听他来,手底骤软,似乎气力已尽;那手持青芒的敌人也不屈膝弯腿,足尖一点,便要倒退开来。

    冷凌霜急道:“安兄弟!快,快拦住此人……”忽然粉颈一歪,软软瘫倒,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挺直的琼鼻却喷出两道淡淡粉烟,恍若胭脂悄染。

    安生这才明白;原来非是击退来敌,恰恰是要将他留下!急迫间不及细问,抡起寒霜剑一扫,将来人的退路尽数封住!那人转身格挡,照面一瞧,才发现他周身、头脸均缠满绷带,持了柄绿光闪闪的阔剑,剑锋形如兰瓣,极为罕见。

    安生微微一怔,认出是狼叔的冶炼铸房为心剑宫承制的兵器,开锋研磨时他还曾经在一旁观看,脱口道:“你是心剑宫的赵三侠!”

    那人不发一语,随手化去来势,正想夺下寒霜剑,岂料安生一缩手竟避了开来,露出绷带的细目里掠过一丝赞许;也不见他如何出手,安生胁下微疼,整个人倏忽倒地,半边身子酸麻难当,动弹不得。

    那人缓缓走过他眼前,一颗血珠蓦地坠地;第二步尚未跨出,血珠又复滴落,第二颗、第三颗……直如檐前雨漏。

    “他受伤了?”安生心下骇然:“以他的身手,若施全力,怕连二掌院也难以抵挡……此人,究竟所为何来?”

    那人平举兰锋阔剑,跨步而来,一步快过一步,越走越急;蓦地身形微晃,飞也似的刺向闭目盘膝的白衣老人!秋兰吓得惊叫起来,谁知剑锋着体的瞬间,老人倏然睁眼,反手将兰锋剑卷入袖中,一掌击在那人胸口!那人胸口刀创爆裂,鲜血如提酒酾空,溅成一片贯日长虹,身子一弓,拔剑倒退;两个起落间已滑出四五丈远,双膝跪地,深浓的血浆鼓溢而出。

    老人面色灰败,这一击似乎用尽了他仅剩不多的余力,同样站不起来,撑地剧咳一阵,冷笑道:“弄了半天,原来……原来你是来杀我的。想……想灭口么,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