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玄幻小说 > 何处是安生 >第八章 青天白日,恶行昭昭
    江南道,天启城城郊,烟雨凄凄,更不休停。

    四大剑门的人马在破庙里等了半天,渐渐有些松懈,或坐或卧,大多各自散列开来。

    百花轩诸女并腿斜坐,席地围着代掌门莫欺霜,她们中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妙龄少女,为了便于行动,多着膝裙绸裤,腴润的大腿绷出雪团般的诱人线条,彩衣各色,或三五成群,或侧身闲倚,一柄柄细短的长剑或搁膝上,或抱乳间,雪白的裤管裹着一双双迸发青春的小腿。此刻,少女们不时合头并颈,交头接耳,发颔间传出喁喁笑语,煞是好看。

    另一厢,李求道斜踞于四抬软榻之上,一双细长的丹凤眼里黑多于白,眼瞳又大又圆,微眯时显得十分水润,有股望之不进的深邃。

    四大剑门里,就属他带来的随从最多,那些年轻道士四散坐开,早不复初进时的意气风发,时不时拿眼偷瞟不远处的莺莺燕燕的百花轩弟子们,懒惫散漫,已毫无纪律可言。

    路青山频频远眺,一边留心囚笼四周的动静,寒铁一般的面庞上此刻阴晴不定,足见其心焦气燥。此行的院生都是他的亲随,知道这位二把手平日里为人做事都一板一眼惯了,都不敢大意疏忽,十余人围着大殿中央的浇铁砖笼,按剑凝神,反倒成为百花轩的姑娘们悄声取笑的对象。

    “浴血剑魔”寒无衣则独自据着一角,双手拢在袖中,倚着长剑匣闭目养神,似谁也不理,一旦闭起那双锋芒如电的锐目,便显露出老态。棱角分明的侧脸宛若峭壁奇峰,冷硬清瞿,虽然满面孤骜,却也可以想见年轻时也是一位倾倒无数名门闺秀的美男子。

    时间,就在雨帘里外无声无息地流逝,庙堂里有人百无聊赖,有人心急如焚,有人隐含杀心……直到清脆的铃铛响透雨而入,待得众人起身之时,一辆篷顶破辕的老旧驴车已来到庙前。

    “吁”一声稚嫩童音,拉车的驴才停步,似被沉重的车轭压蒙了,在雨中不住摇动脑袋,甩着长耳,欲甩光那怎么也甩不完的水珠。

    百花轩的女弟子们被它傻傻模样逗得咯咯娇笑,车座边上忽然跃下一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单手叉腰,冷笑着一指:“笑什么!插标卖笑么?哪个淋雨不湿的,有本事也站出来淋一淋试试!”

    诸女听他骂得粗鄙,不禁一愣,俱都沉下面孔,只是一个小娃娃也不好跟他计较。

    路青山峰眉微蹙,快步趋前,目光里外巡梭一遍,见那车的确是独自而来,前后没埋伏什么刀光剑影;驾车的除了这名童子,另有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编笠的佝偻男子坐在车上,破烂的葛布宽裤卷至膝头,露出两条瘦削苍白的腿。

    “小朋友,此间将生事端,请你与你的…”他抬望了篷车一眼,那童子极是乖觉,接口道:“…是我阿爷。”

    路青山点头道:“请与令祖速速离开,以免殃及池鱼,无辜受害。”

    少年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这庙偏就你们能避雨吗?哼!”随即又伸出小手指着殿中巨大的铁囚笼,大剌剌地说道:“快把那东西移开,我阿爷要把车驾进去。”

    童子一言一行,意态嚣狂,院生们不觉动气,一人提声叫道:“哪里来的黄毛小儿!可知我家大人乃正五品之副监察使,安敢……”话还未说完却被路青山挥手制止。

    忽听一把清脆娇嫩的女声道:“谁说避不得雨?我偏说避得!”

    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身影踏水行来,阳春、白雪并持两伞,油黄伞盖下覆着一袭俏丽紫衫,陆令萱双手背在臀后,横持着一柄乳白鞘儿紫流苏的细窄长剑,紧实的小腰随风款摆,踮着绣鞋尖一跳一跳的走进庙里。

    陆家是京城的贵族出身,陆令萱精于穿衣,手眼品味远远超越寻常的十八岁少女。她上身着一件紫缎裲裆,这种短袖窄身、由前后两片布缝制而成的小背心乃特别延请天启城的巧手名织裁制而成,她以一袭曳地的百褶白绸长裙搭配裲裆,样式虽然保守,裙腰却高高束在胸下,衬得下身极为修长,令人充满想象。

    男子目光至此,等闲已难以自持,陆令萱偏又与诸女不同,不穿武靴,故意选了双小巧秀气的青葱绿绣鞋;娇美之余,光是行走时裙裾翻飞、裸露出那一小截雪腻浑圆的脚踝,便足诱人致死。

    自她进得庙里,一干青年男子的注意力,俱都被她的容颜身段所吸引,仿佛黑夜骤现星光,尽皆沉醉。偌大的庙堂里隐约泛起一片低沉的砰砰重响,伴随着逐渐躁热的空气,以及此起彼落的吞咽与吐息声。

    陆令萱似已习惯男人这样的目光,抿嘴一笑,顾盼怡然,从容走近少年,伸手欲挽:“走!姊姊带你避雨。”

    少年冷笑不止,居然一把挥开,陆令萱伸出的纤手僵在半空,顿时下不了台,笑意倏凝。她生就一张巴掌大的娇俏小脸,兼且腰小臀高,才显得双腿比例修长,其实个子颇为娇小。

    少年足足比她矮了半个头,看样子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举止却十足老辣,一点都不像天真无邪的孩童。

    莫欺霜见了,淡淡一笑,随口道:“还是莫要牵累无辜之人为好。阳春、白雪!护送这位小兄弟与他的家人离开。”

    双姝齐声称是,而少年跟前的陆令萱原本甚恼,一听大师姊这么说,反倒不让少年走了,拍拍他的肩头,甜笑道:“小兄弟莫要害怕。外头雨大难行,若出了什么意外,要问谁去?”同时拍肩的掌中潜蓄柔劲。

    这“无形无影”是百花轩门下嫡传的绝技,讲究出手无迹、劲过无痕,少年被拍得脸色煞白,膝弯酸软,竟不由自主向庙里走去。

    路青山没料到她会对一名孩童出手,阻之不及,手掌一翻,便要切她的腕脉。按理来说陆令萱是非撤不可;谁知她“咭”的一笑,居然不闪不避,左臂倏然而出,剑鞘白尖径戳路青山的丹田!路青山觑准来势,右掌拦在脐前;转瞬之间,另一只左手已扣住陆令萱的右腕,顿觉满掌滑腻、柔若无骨,更奇的是居然扣之不住。

    陆令萱小手一翻一沉,将他蒲扇般的黝黑铁掌压在少年肩上。路青山忽然省悟:“不好!是我害了童子!”但此刻收手已然迟了,陆令萱一鞘重重戳在他的右掌心里,剑劲贯透手背,直入丹田气海!

    路青山练的是内家硬功,全身犹如一堵砖砌之墙,一处受力、通体散出,这是身体自保的本能,亦是他多年苦练所得;路青山自然受得住,只是与他右掌相连的少年却未必了。

    危急之际,路青山掌下倏空,少年被人轻轻一拉,身子往前飘去;稳稳落地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同样是“无形无影”的绝技,在身为代掌门的莫欺霜使来,竟是加倍的虚无飘渺,功力可见一斑。

    陆令萱一怔,仿佛孩童无知,不知轻重,回头仍笑得一派娇甜,腻声道:“大师姊,我刚同路大人玩儿呢!”

    莫欺霜淡然一笑,素雅娴丽的雪靥上看不出喜怒,垂目温言道:“师妹莫再顽皮,路大人怕要生气啦。”

    路青山本有些恼怒,此时让她们师姊妹俩一起挤兑,反倒有些不好发作,只问莫欺霜:“代掌门,依我瞧,还是别节外生枝为好?”

    陆令萱把话头一截,佯嗔道:“就吃块糕嘛!这也不许?路大人真是小气。”

    路青山见莫欺霜并未出言反对,莫可奈何,只得由她去。

    随后陆令萱让阳春打开一只细致的精致漆盒,层层拨开外裹的油纸棉布,翘着腻白如玉钩的兰花小指,拈出一块相思叶大小、通体雪白的梭状细糕来。

    “这叫凤片糕。只用剔除杂质的净糖炒成面粉粗细,啥都不掺,纯以模子压成,是京城一品斋的独门细点。”说着递到少年眼下,轻咬着樱唇亲热招呼:“喏!你尝尝?”

    少年在她手里吃过暗亏,余怒未消,冷笑:“干什么?想毒死人呀?”嘴上不依不饶,却还是捱不过凤片糕的甘甜糖香;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接过来塞入口中,抿着嘴咂了几下,细绵的糖粉化入唾液咽下,津润甘芳,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块。

    “我姓陆,叫陆令萱。”陆令萱问他。“你呢?”

    “我叫狗蛋。”

    “狗蛋么?好特别的名儿。”陆令萱噗嗤一笑,有趣道。

    “阿爹说这样起名好生养。”

    “是了,你们打哪儿来呀?”

    自称“狗蛋”的少年又抓几块糕,囫囵塞进嘴里。“蒹葭村。”

    “叫你阿爷进来吃啊,不肖子!”陆令萱轻刮粉面羞他:“一个人吃独食,也不怕噎死你!”

    少年颇不耐烦,尖着嗓子挥了挥手。“我阿爷脸上长牛皮癣,怕见生人,就坐车上行了。”

    “除了你阿爷,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陆令萱饶富兴致。

    “还有我阿姊。”狗蛋突然停手,沉默片刻,才又继续拿糕。“不过死了,棺材搁驴车上。”

    “怎么死的?”她继续追问。众人都觉这个问题颇不得体,路青山皱起峰眉,正要开口,却听狗蛋续道:“给人害了,我同阿爷要找仇家,这才一路赶了过来。”

    陆令萱听出狗蛋话里有异,不觉诧然:“害她的人在这儿么?怎生害的?又为何害你姊姊?”

    “我阿姊的小名叫阿清。”狗蛋说:“不过因为我阿姊生得美,是蒹葭村最美的美人儿。”

    该村离此不远,村后林间有一条石溪流过,据说溪水十分养人,女子长饮肌肤赛雪,自古便多生美女,远近驰名。

    事实上,蒹葭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既非水陆要冲,也无茶马特产,像这样贫穷荒僻的小村落,天启城左近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个,毫无特别之处。只是石溪水质甘美,倒是知名,沿溪的村落,女子肌肤也较他处通透白腻,不过也仅此而已了。

    不知不觉间,连擎天剑门的院生们、鼎天剑门的小道士等,都竖起了耳朵,专心听故事。众人见狗蛋眉目清秀,男儿身尚且如此,同胞姊弟一母所生,不难想见阿清的美貌。

    “约莫半个月前,村子里来了一批无赖少年,个个背剑拏刀的,凶神恶煞一般,说什么要来寻美人。村里的女人小孩怕极了,全部跑到山里躲起来,恶少们找不到女人,便将村里的男人通通抓起来,反绑手脚,上下横着两根竹子,将五六个人绑成一排,一齐跪在村中的广场上。”

    蒹葭是渔村,广场置有一排排晒渔网的架子。男人的发髻都被削断,头发揪成一束,像市集里标价钱的草标一样,高高绑在晒网的架上,脖颈间还套着绳圈。他们手腕、脚踝全被捆在身后的竹子上,身子向前倾,只靠两边膝盖,以及吊起来的头发支撑重量,就这样从白天吊到晚上,又从夜里吊到日出。

    “许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全身发抖,膝头发根都渗出血来,眼泪口水直流,发出很惨很恐怖的呜呜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狗蛋轻描淡写地说着,随手将一块糕塞入嘴里。

    整座庙堂内,除了狗蛋啧啧有味的咂嘴声外,就只剩淅淅沥沥的檐前雨漏。

    周围静悄悄的,众人仿佛跟着狗蛋冷冷的语调,一齐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发的渔网架前,衬着其殷如血的夕阳,几十个被绑成人球的村民正簌簌发抖,血肉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红。

    “后……后来呢?”陆令萱勉强拈了一块凤片糕,却无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狗蛋耸了耸肩又道:“恶少们向山里喊话:让村里的女人在太阳下山之前出来投降,少出来一人,便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脑袋。唯恐女人们不信,恶少率先砍了村长的头,连他三个儿子也一并杀了。一下子少掉四颗人头,那一排六个人的身体重量,全由其余两人的头发承担。两人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的、硬生生被扯断,拖了很久,直到傍晚才断去七八成,一个活生生给吊死,另一个却在之前就咽了气,也不知是痛死还是给折磨死的。”

    一旁的路青山突然插口:“这天下是有王法的,蒹葭村离无双城、离擎天剑门、离天启城都不远,莫说这些,此地县衙便在十里之内,当日即可往返。真有这般惨事,怎地没人想到去报官?”

    “报官?自然是有的。”狗蛋一撇嘴,冷笑道:“蒹葭村有个禁地,立了块青石大碑,我们都管叫魔剑冢,老人家都说那是天神镇魔的地方,严禁村民靠近。我们村子里有个叫陈二狗的人,平常好吃懒做,又不敬鬼神,老是躲到魔剑冢睡觉,居然因此逃过一劫,没教恶少给抓去。”

    听到“魔剑冢”三字,连角落里闭目养神的寒无衣都动了一动,缓缓睁眼。

    莫欺霜从头到尾都仔细聆听,却不发一语,秀额微蹙,似是听得于心不忍。

    李求道倚着四抬软榻,斜眯着水润双眸,神情似若有所思。

    狗蛋继续说道:“后来陈二狗一路赶到县衙,向知县大人哭诉。知县大人生气得很,派了两名正副捕快,点了一支十来人的弓马队,当天正午时分便赶回村里。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县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恶少团团包围,捕快吩咐将村人解开,抬下救治。”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不少百花轩弟子更是喜极而泣,频以手绢拭泪。

    一旁路青山暗想:“看来那知县也算是个清官,竟如此好义。闻报飞驰、救民急难,也不枉他父母官的心肠了。”心下颇感宽慰。

    只听陆令萱笑道:“官府既然插手了,理应无事。莫非恶少们与衙役动起手来,杀了那些个差人?”

    狗蛋摇摇头:“那倒没有。捕头正要放人,恶少的首领却对他说:“我劝你还是早些离开,趁早别管这档子事。我不想杀官差。”

    路青山听得错愕,不觉微愠,脱口道:“这厮是什么人?竟连官差也杀得!”

    除他之外,在场的其余诸人倒不觉什么,甚至有些肚里暗笑:“只你路大人杀不得官差。江湖遇事,杀几名公人算什么?只要莫声张便是。”

    狗蛋续道:“我瞧那捕快多半是心怯了,回他说:“怎么?你杀过官差么?”那恶少笑着说:“这倒是还没有。不过凭我老子的名头,不是能不能杀,只是想杀几个的问题罢了。”亮出背后一口刀。捕快倒抽一口凉气,本要解开村人,这时又叫人停手。”

    众人细数江南道为数不多的刀界势力,益发云山雾罩:“究竟是谁家子弟,竟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

    “后来呢?官差这便不管了?”陆令萱追问。“嗯,那捕头摸了摸鼻子,只好带手下离开。”

    狗蛋见诸人失望的神情,微微冷笑:“临走之前,捕头锁了陈二狗,同恶少的首脑说:“公子爷,这人诬告于你,大大的不该,且让卑职锁将回去,好生拷问。”恶少说:“不必!本公子宽宏大量,不与无知乡人计较,你原地放了便是。”

    ”众人听得心头一寒,俱都不敢吱声,捕头此举,显然是想救陈二狗一命,只可惜事与愿违,恶少首领坚持不允,最后还是留下了陈二狗。

    “后来他们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刺瞎眼睛、割去舌头,把他吊在广场旁的大槐树下,想到时便刺他一剑、割他一刀,拿烧红的烙铁柴尖烧着玩,折腾了好几天才把陈二狗给折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