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漂泊无岸 >第13章
    我们继续上路。看着后视镜里逐渐变小逐渐模糊的白山监狱,我思绪万千。车里沉默了一会,小云突然说:叔叔你可以放一首许嵩的歌吗?

    “谁?”我好像没听过这个名字。

    “许嵩,言午许,嵩山的嵩。”第一次见小云这么有兴致。

    我找遍了所有买车时4s店送的光碟,都没找到这个人。没办法,我只好用手机搜了一下,连上蓝牙播放。

    我:听哪一首?

    小云:庐州月吧!

    音乐响起,莺啼燕啭,蛮好听的伴奏。

    我:你们现在都听这个人吗?

    小云:嗯,他的歌很特别很忧伤,男生女生都喜欢听。

    我:周杰伦呢,你们听不听?

    小云:叔叔,周董早过时了。

    我们上学的时候都听周杰伦,没想到这么几年学生们就换了偶像。音乐在车里飘荡,小云跟着节奏微微摇摆,嘴里也跟着哼。很快,我们到了白山一中。我下来帮小云卸车里的东西,突然我陡生一个想法:“小云,你可以带我逛逛你们学校吗?”

    小云放下手中的东西,想了想:“行,就当我谢谢你载我过来。”

    这是周日下午,学校里没有那么多人,不过晚上有自习,学生正源源不断地赶来。我们从后门出发。校内的建筑黛瓦红墙,历史感扑面而来,且路旁树木繁密,掩映建筑,静谧异常。白山一中比石门镇二中大了一倍,幽雅了两倍,高贵了三倍。

    “你一个人住校习惯吗,小云?”我若不开口,以小云的性格,恐怕我们这一路都要上演木头人。

    “回宿舍就睡个觉啊,没什么的。吃饭在食堂,剩下都在教室,根本没时间想其他的。”

    “高中很忙吗?”我没有为学习忙过,除了跟苏沫清一起读书的那两个月。

    “忙,我们现在高一,有九门课。”

    天哪,我坚定了,幸好没读高中。“哦,不过现在读书苦点是应该的。”作为“长辈”,我好像只能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

    我们到了正门,隔街是条买卖的巷子,热闹非凡。我正要过马路,小云说:“这,前面那条街我没去过。”

    “为什么?”我吃惊不小,我在二中读书的时候,天天都在镇上游荡,这条街只在学校对面,小云竟然没来过。

    “学习太忙了,而且,我没有什么要买的。”

    我看着对面红灯的秒数:“那我今天正好带你来玩一下。”

    小云竟然显得很紧张:“那得快点啊,我还要回宿舍,然后去自习。”

    我答应了他:“行,马上。”

    我信守承诺,买了几大袋水果后,就折返回去。到了我的车边,我将水果和他的包裹一并送给小云:“来,拿到宿舍吃。”

    小云坚辞不受,我便说:“你要不拿走,我可就扔在这地上了。”

    小云轻声说了句“谢谢叔叔”,抱着水果就跑。

    “小伙子,好好读书哦!”我在后面喊道。小云刹住脚步,送我一枚青涩拘谨的笑。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入高中校园,以一个学生“叔叔”的身份,高中在我心中一直很神圣,因为高中生很聪明,因为高中课本很难读,还因为志明正是上了高中才完全脱胎换骨,所以这里面一定有种微妙玄通的东西。

    差不多十年前,我放目便可看见高中的大门,只是非典这场大瘟疫横空而出,挡住了我的视线。再后来,我心里的瘟疫发作,学不进任何知识,从此彻底断了我通往高中的路。也许我读了高中,结局一样是退学,但它却像高墙外的风景,我始终翻不过去。

    送走了小云,我得加紧赶路了,白色轿车在高速公路上狂奔,两侧的景物仿佛从前的记忆,一幕幕闪现,一幕幕过去。在高速上行驶的时候,一个人的心其实是最静的,因为他不能有丝毫的分神。我喜欢这种感觉,澄澈如水,世间的一切都与我无关。我的眼睛和脑子里,只有路,过去的和未来的路。

    有车真好,以我的车速,平均下来八十码左右,我从白山县到省城只要三个小时。之前坐火车去,在硬座上晃晃悠悠的,去一趟省城要五六个小时。车厢里夹杂着各种怪味,加上嘈杂混乱的人声,让人不禁恶心想吐。这五个多小时,我也曾亲身体验过。

    我突然觉得,今天下午的我,一直在不断逃离,逃离白桦村,逃离石门镇,逃离县城,就像当年那个尚未成年的我,怀着对远方的好奇,怀着对长大的渴求,怀着对记忆的漠视,怀着对世界的不甘,不顾一切,一路逃往那个繁弦密鼓的省城。

    “我要念书!”非典结束后的一个春日,我对老爸老妈说。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一会后,双双露出夸张的笑容,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上,花再多钱也要让你上”!

    非典让这个人间遭了很多殃,但都是在电视上看到的。石门镇很太平,没有发生一个病例。虽然上个月病疫肆虐期间,小镇上也一阵骚乱。大家出门全都戴口罩,见面不说话,一方面是怕传播病情;另一方面,大家深信专家说的天天吃葱和大蒜,怕一张口熏死别人。事态最严重的时候,我们一家人躲到白桦村里的老厝,那里空气极好,是防传染病的好所在。

    在白桦村躲瘟疫的一个星期,我见到了六灵帮好几个以前的兄弟,比如志明。只是,我再也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六灵帮帮主了。一天傍晚,我沿着屋后菜园的羊肠小道散步,身上挎着一个复读机,放着周杰伦的《简单爱》。“我想带你回我的外婆家,一起看着日落,一直到我们都睡着”,歌词好美,让我想起了兰兰,大黄,苏沫清,我曾欢喜过的姑娘们,你们现在都在哪儿呢?歌曲循环到第五遍的时候,我在田埂的中间看见志明,他正夹着一本英文书往回走。

    “嗨,志明。”夕阳下志明的唇毛若隐若现,这么久不见,不止我一个人在成长。

    “连生,你怎么回来了,你不是……”志明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我不计较这个。我难过的是,他叫我连生,不再是一口一个“生哥”。

    “嗯,早出来了,快一个月了。”我的语气从此失了威风,我不是志明心存崇拜的生哥了。

    志明略有歉疚的语气:“这样啊,我们五个当时打算去接你的,但是很快就要期中考试了,又不知道你哪天出来,所以……”

    “我懂,你们上高中了嘛,高中的学习应该是很紧张的。”说完这句话我莫名的心酸,他们都已经上高中了,我还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学业怎样。

    志明说话急促:“是的,我还有一个单元的单词没背熟,现在放假在家,我每天晚上来这看看。”

    “嗯,你去看吧,我还要去那边,好久没回来了呢。”我挤出了一个笑容,想赶快结束这次对话,我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了。

    “嗯,”志明微微抬起头,还是不肯看我,“那,拜拜。”

    我和志明在很窄的田埂上侧着身通过,往相反的方向走去。头顶上,分明是和我坐牢前一模一样的夕阳。在白桦村的最后四天,我再也没有出过家门,我怕再遇见志明,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待在一起。

    非典过后,我第一时间跑去上学。老爸请了跟上次二中的同一帮人吃饭后,我便成功到初三开始复读。

    当我再一次背着书包踏进石门镇第二中学的时候,我还是感触蛮大的。虽然我在看守所觉得和这里差不多,那只是安慰自己的。二中的美,不是什么地方都可以代替的。那一排排的自行车,一排排的教室,一排排的树木,一排排的姑娘,白山县怎么会有呢。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二中最好的班级还是八班,一顿饭的功劳,我被安排到三年级八班。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没有六灵帮,没有苏沫清,我只有一个人,我只想好好读书。

    长得很像苏沫清的历史老师徐花蕊翘着雪白的小腿在讲波旁王朝如何复辟,复辟的背景是什么,直接原因是什么,间接原因是什么,导火索是什么,经过是什么,直接影响是什么,间接影响是什么,然后叫我们在书上用横线画出来,一堂课下来,书都被画满了,然后就要早读课把它们背下来。其实我想说,这些东西书上都有哎,为什么不讲点别的东西呢,难得我这么喜欢历史。徐花蕊身上散着淡淡的香气,她的这种香气是化妆后的味道,裕然卓然,跟苏沫清不同,但我还是很喜欢。尤其是夏天,看到徐花蕊雪白的大腿上细细的茸毛,我的腋下会不自觉地流汗,感觉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亢奋。语文课我还是会制不住地想睡觉,奇准无比,这个好像是书上讲的生物钟吧。每当听到语文老师读课文,接着读参考资料上的解释,我的脑袋就会自动地催眠。

    但是不得不说,初三的第一个学期,我真的挺努力的。每天早上第一个到教室读书,上课认真听讲,打瞌睡了会狠狠地掐自己,晚上会留在学校上自习,下自习再也不会踢倒别人的自行车。但是我的成绩好像跟努力不成正比,我努力那么久,期终考试只上升了一名,总的还是班级倒数。

    一年之后,我退学了。以我的成绩我根本考不上任何一所高中,上了也是浪费钱。可能我真的不够聪明吧,我不知道居然和竟然两个词竟然还会有差别,我也不会化学上怎么证明空气中有水,其实用一块饼干就可以证明。我觉得我的努力都成了一场笑话。

    最后几天,我每天傍晚放学的时候都会去学校后面的荒田上坐一会,和二中好好地告别,白天学校太吵了,说不了心里话。大河不舍昼夜地流淌,教堂还在那静静地站着。这里我们跟骷髅会交战过两次,一次教训宋红军,一次……想到这里,我心里升起深深的自责,我再也见不到张金了,我一次冲动就断送了人家的一生。张金,对不起。我躺在我们的鲜血曾洒过的大地,回想起我们曾经一起争斗的日子,望着天上的云彩。它们慢慢地坠落下来,一层一层的压在我的胸上,让我透不过气。现在看来,好像都没有什么仇恨。毕竟,六灵帮不在了,骷髅会不在了,苏沫清不在了,你也不在了,还有什么仇恨可言呢。

    在荒田里连续躺着的第三天,我感觉对张金的悔恨已经上升到不能自安的地步,身后的二中像是肃穆的法官大人,在审视我的罪行。我终于怕了。我蹦起来,看着大河旁的夕阳,对自己说:我要离开石门镇。

    班主任唐老师把我拉到办公室,“赵连生,你真的要退学吗。你现在出去能干什么呢,不仅没有学历,而且你的背景……,你自己也知道。今年就算了,你再复读一年,努一把劲,凭你爸的关系,上石门镇中学肯定没有问题。”

    我今年已经十七岁了,比一般的初三学生大了一岁多,再复读一年我若还考不上,青春难道就葬送在二中了吗。而且,我真的不喜欢学习,也学不好。

    “不了,唐老师,我考不上的。谢谢关心了。”有一个蚊子在我的右臂上叮了很久,我没有动弹,我想知道自己忍耐的极限在哪里。

    “哎,做老师的应该把该说的都说了,反正你好自为之吧。”唐老师在办公室的样子比在课堂上和蔼多了。

    “谢谢唐老师。”

    我退出办公室,上楼回三年级八班的途中,我感到格外的轻松,终于不用念书了。我看见学习委员张燕拿着一摞作业本匆匆跑着,我看见两个打扫卫生的同学淹没在尘埃中,我看见有人在楼道口罚站,我看见老师们拖堂在训斥学生,我看见二中诡异的笑。所有的这些,都威胁不到我了,我就要解放了。

    我收拾完东西,拍着同桌王浩的肩膀说:“浩哥加油,县一中在等着你哦!”

    我转身的时候,听到王浩说:“天啊,终于走了!”

    “赵连生,你到底想干什么!”来自老爸老妈的又一轮攻势。

    “你们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念书了。”

    “你要是敢退学就给我从家里滚出去!”

    老爸正在气头上,老妈可能觉得话说得有点重了,连忙说:“连生,你再想想,多读点书毕竟还是有好处的,最起码……”

    “我说过我不读了,”我没生气,但是很烦,我不想跟任何人解释什么。这跟爱与不爱父母没有什么关系,自己心里想的事干嘛要让别人知道呢,“我也不会住在家里了”。

    “滚!有种就别待在石门镇,看你能混出什么样来!”看来老爸这次是真生气了,但是我来不及解释。

    我又回到了白桦村,那里才是我熟悉的地方。我老爸再有钱再有本事,我觉得自己也不配在镇上拥有自己的小房间,房间里有各种各样的小玩具和童话书。我的家该在山间小屋,与泥土为伍,与草木相伴。

    老胡的屋子里还是那股剃须膏与饭菜混合的奇特味道,一点没变。老胡好像更老了,背驼得更厉害,头发也白了好多根。他见我来了,显然很高兴,多抓了两把米放在锅里,说:“今天一定要在这吃,你想想你一个人回家吃什么。”

    他说得对,我现在的老家,空无一人,家徒四壁。

    他又跑去旋转电视按钮,喃喃道:“哎,动画片是哪个频道来着,我怎么不记得了。”

    “二频道。”我说,但是,老胡忘了,我早已过了爱看动画片的年纪。

    “对对对,老了记性就不好了,以前你们还没搬走的时候天天放学来我这看呢,你们走了之后我自己也不爱看电视了。”老胡浅笑着,语气中仿佛有责备我们不来看他的意味。

    屋子很暗,菜的味道很淡,黑白电视机在黑暗中艰难地跳动着。半集动画片过去,我们便结束了这一例再简单不过的晚餐。

    “你帮我剪一次头发吧。”晚饭过后,我对老胡说。

    从监狱出来之后,我再也没有留过长发,短发虽然不酷,但打理起来很方便。这快一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我可能是老胡这么多年夜里理的第一个头。在微弱的灯光下,老胡为我披上已经泛黄的理发用的白布,装摩丝的瓶里盛满了水,往我的头上喷了几下,然后他开始拿起推子。

    “决定好了吗,我只会剪平头,这推子往前一推可就没有回头路了,现在的年轻人不都喜欢时髦的发型嘛”。老胡说。我想到了自己接下来的路,走下去是不是也没有回头路了。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剪吧老胡,我决定了,我相信你。”电推子的嗡嗡声在耳边响起,像蜜蜂辛劳的声音。

    我又说:“老胡,我想去省城。”头发簌簌地落在白布上、地上,永远也不会回去了。

    “嗯,你也不小了,是该出去闯闯了。读书读到最后你还是会去省城的,或者是另一个省城。”老胡手上的推子没有停过。

    我像在跟一个无比信赖的长辈谈心:“我很兴奋,也很害怕。”

    老胡温柔地转着我的脖子,以确定更佳的角度。“怕什么呢,想什么就做什么。最坏的结果大不了就是,什么也没混到,重新回到石门镇生活。跟我一样。”

    “你后悔吗,后来从省城回来了。”我问老胡。

    “不后悔,反而我很自豪,我尽力了,我没有失败,我只是没成功。”老胡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老胡开始用毛巾掸掉我身上的细碎的头发:“剪好了,你看看好不好看”!

    毛糙的镜子中显出我瘦削的脸,很精神。“好看!帅气!老胡,那我明天就出发了。”

    “去吧,不问前程。”

    说好明天出发,但我还是耽搁了一天,毕竟走得太匆忙,我什么也没带。从老胡家回到镇上后,已经是晚上。趁着月光,我偷偷跑回石门镇上的家,推走我的山地自行车,拿了自己的五百块压岁钱,和老爸老妈平常放在麻将桌上的五百块。我还上楼去看了他们两,月光很大,我没有看清他们熟睡的脸,只听见老爸浑厚的鼾声。

    第二天,我骑着山地自行车逛了一遍石门镇,温习我和它这两三年以来的缘分。

    我去了柳树林,现在已经改名叫相思林了。那里有参天的大树,遮天蔽日;那里有晨练的老人,左右打着太极拳;那里有偷着恋爱偷着接吻的二中学生,享受美妙的青春韶光;那里有安静的亭榭,可以让我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我去了曾经和苏沫清经常去的阳光公园。那里的草依然生机勃勃,我躺在上面,阳光温柔,回忆温柔,温柔得想就这样一直睡去。

    我去了白桦小学。那里埋葬着我有生以来最耀眼的荣光,我在那个地方做成了一场梦,成立了六灵帮。不过见到谭老师邱校长,我低着头疾走,这里已不再是我的天下。

    我最后去了爷爷奶奶的墓前。半年不去,荒草蔓生。我仔细地把旁边的草除尽,然后跪在坟前,对他们说:爷爷奶奶,我要出去闯闯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我觉得自己应该要出去走一趟。我答应你们,一定会回来看你们的。爷爷奶奶,我真的好想你们。

    然后,我买了一张去往省城的票,庆祝我得来不易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