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漂泊无岸 >第三章
    现在去哪都以车代步的我,简直不敢想象,十三岁的我可以连走十几里山路,而且还身负重伤。在我平凡的人生中,这无论如何也算作永不磨灭的记忆。马上准备走了,我去发动停在小军家门口的爱车小白,打开空调,给车里降温。小军家的红砖房子一直没变,跟我家共用一堵墙。只是,现在里面没有一个人,我跟小军早断了联系,他们家也搬走很多年了。

    记得小时候,我们几个经常在这房子玩“攻城打仗”的游戏。就是分成两队,一队在我家,一队在小军家,轮流攻城。攻方用木棍“哐当”敲一下瓷脸盆,发出进攻信号,然后从我们两家公用的那堵墙翻过去。不必担心危险,这堵墙很矮,而且两边都有垒起的草垛、沙堆,很容易翻过去。守方则要奋力当关阻拦,只要能坚持十分钟,就算胜利。

    还有一个捉鬼的游戏。这游戏属我们原创发明,起源于小军家的房屋构造,只要用力拉一下他家卧室的门,其他房间的门窗都会受到大幅震动而开启。因此,我们将其他房屋的门窗轻轻掩上,拉上窗帘,屋内漆黑一片。一帮人扮鬼,一帮人捉鬼。捉鬼方只要能突破“魔鬼”防线,成功拉开卧室的门,顿时其他房间的门全都大开,光明来临,“魔鬼”应声倒地“死亡”。

    我还记得,几年前家里发生变故时我独自回乡,小军白发苍苍的奶奶还张罗了一桌好菜招待我。可自她辞世后,我再也没见过小军一家。包括小军,白桦村的童年伙伴,我一个都没有留住,任凭他们在我的人生长河中一个个被急流冲散。

    车内温度降得差不多了,我踩下油门,车子缓缓向前驶进。我心中有一个计划,年底的时候准备在村里建一个小型停车场,现在车越来越多了,建起来以后大家都方便。临走时,老妈牵着小凯,一刻不停地叮嘱我,叫我慢点开车。小凯奶声奶气地跟我说:“爸比,我想要一个喜羊羊玩偶。”喜羊羊风靡全中国,大人小孩都在看,但在我眼中,还是小时候看的《数码宝贝》更具动漫色彩。

    车子经过村头的小桥,这里原来是老胡的家,很多年前就被拆了,村里的老人们当时说这房子影响风水。我不懂什么风水,但是我觉得,如果开车的话,拐弯进村的桥头坐落一间房子,的确不好动方向。两三分钟弯弯曲曲的小路过后,我看见露在路边的白桦小学的外墙。墙上的红色大字竟然一点没变,连颜色都没褪,上面写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这是我的母校,时间尚早,我想进去看看。我把车开上去,停在学校的正门口。这面的墙上写着: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白桦小学去年已经全面停止招生,生源越来越少,所以它与隔壁村的小学合并,只是没用白桦小学的名字,可能是这边的学生比较少。

    学校已经变成农民的养殖场,在门口就闻见浓郁的家禽味道。从前谭老师和邱校长的办公室,从前我打扫卫生的花坛,从前水泥做的乒乓球台,全部不见了。我正准备出去,见到门口的石凳上坐着一老者,佝偻着腰,穿一套蓝紫色的单薄的短褂和长裤,脖子上挂着擦汗用的粗布毛巾。他左手倚着拐,右手拿着草帽缓缓地扇风。

    虽然老者低着头,他消瘦的轮廓和这身衣服,还是指令我轻声唤出那三个字:“邱校长!”老者抬起头,没错,是邱校长!邱校长如今须发尽白,龙钟老态,但那股教师的风貌和气度没有变。

    邱校长凝眸细看,还是没认出我:“小伙子,你是?”

    我高兴地要跳起来:“我是您的学生啊,我叫赵连生,小时候经常调皮捣蛋,老惹您生气的那个。”

    邱校长还是没有反应,我继续唤起他的回忆:“就是那个,跟陈流老师打架的那个学生,后来陈老师不还因为这件事辞职了吗!”

    邱校长带起草帽,露出半黑半白的牙:“哦哦,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学生。陈流老师啊,是我们白桦小学建校来唯一一个被开除的老师!”

    上学时总不想被校长惦记,现在被校长认出竟如获至宝。人生之路渐行渐远,从前越严厉的老师,在回忆里总是越温柔。

    邱校长用拐杖指了指大门后面,温柔一笑:“我说你啊,现在学校都不在了,你还回来干什么啊?”

    我毕恭毕敬答道:“我这不是跟您一样嘛,回来看看!”

    邱校长笑道:“哈哈,人一老啊就容易怀念,我都在这待一辈子了,总是想回来瞅瞅,瞅一眼就少一眼啊。难得你这小伙子,还能来看看母校。”

    我听到这句话,惭愧不已:“邱校长,白桦小学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学校,您是我的第一任校长啊,我在这里度过了很快乐的童年生活!”

    “好好好!”邱校长道,“学生们都很懂事啊。你现在在干什么呢?”

    我说:“邱校长,我现在在镇上开了个店,做点小本买卖,养家糊口。”

    邱校长几句话一说,又变成年轻时教书育人那般手指乱挥,不过语速降了许多:“不错,不错!我带了这么多届学生,从来没有要求过他们什么出人头地啊扬名立万啊,我都是跟他们说,以后只要安分守己安居乐业就行了,我最主要的任务,就是让你们善良和快乐。”邱校长太老了,话一多,连着咳嗽好几声。

    老了的邱校长,门头斑驳的白桦小学几个大字,还有那耀眼的绿墙,都旺盛地存在于我的记忆里。

    三天后,当我绑着石膏出现在学校时,班里的男同学在百米之外就开始站成几排迎接我,关键是,我家到学校应该不超过一千米吧,为什么不多走一截去我家接呢。我缕了缕绷带,像一个得胜归朝的将军,阔步向前,享受众人仰望的目光。如今想来,那一百米可能是我人生中最光辉的路程,那次受伤可能是我最耀眼的荣光。

    众人簇拥着我到白桦小学漆着绿墙的大门口时,我们学校的邱校长正骑着二八自行车到这。邱校长停好车,发现这么多人聚在一块,立刻暴怒:“不去早读都围在这干什么!”没有人理他,也没有人走开。我第一次和校长对峙,感觉自己的风头盖过了他。我拨开人群,显示领导者从容不迫的风范:“邱校长,早上好!”

    邱校长摘下白手套,露出因采茶变得乌黑的手,“赵连生,你的手怎么了?”

    赵连生是我的名字。邱校长三年级时教过我们一阵数学,记得我的名字也不稀奇。但我更相信他是因为我的捣蛋而记住我的,我二年级时曾经跟我们的班主任陈老师当堂顶撞,陈老师年轻气盛,然后我们就动起手来。无奈那时我身单力薄,不是陈贼的对手,被他打得鼻青脸肿。

    这件事发生后,后果比我想象的要严重。本来我觉得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战斗,只不过我输了。没想到当时禁止体罚,学校里严厉查办此事,陈老师自度事态严重,拎着一包娃哈哈牛奶和补品去我家登门道歉。爷爷奶奶虽然表面堆笑,但是看见自己的孙子被打得跟孙子似的,心里还是不好受的,因此他们都没有说话。

    倒是我和陈老师把梁子解开了。陈老师说很欣赏我的勇气,跟他小时候很像,日后必成大器。

    我当然要回赠他几句啦,就说,你也是很有性格的老师,以后我们和平相处。

    没想到陈老师时运不济,正赶上镇教育局下来视察,主要是校风校纪的问题。有人向领导告密,于是邱校长就忍痛割爱,将陈老师辞退。

    陈老师走的那天,秋雨突然从潇潇变成呼啸,跟电视剧里演得一样。我带着班里男生撑了十几把伞为他送行,到了学校外的操场上,陈老师穿着绿雨衣把几大包东西搬上自己高大的自行车上时,用手擦了擦脸,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然后就消失在风雨里。后来,我们的班主任就换成现在的谭老师。

    “没事,反正不是被老师打的。”我淡淡的说。

    邱校长懒得跟我说话,丢下一句“赶紧到班里早读”,就走向自己后面的办公室了。

    差不多这时候,我该向你们介绍我的学校了。

    我们学校在村头孤立,举目无亲。它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白桦小学”。但是它名字好听主要是由于我们村,因为我们村叫白桦村。所以一切东西前面都加上白桦两个字,例如白桦茶厂啦,白桦商店啦,白桦厕所啦。进门一条大道直通学校最后面,呈绝对的对称结构。道的左边是教师们的宿舍,办公室,垃圾堆,养鸡场,邱校长的办公室就在养鸡场旁边,窗户正对着鸡舍;右边有几排可以拍《聊斋志异》的房子,这便是教室。教师多是村里面识得几个字的长者,往往他们上完课后就回家挽起裤脚下田干活。不过我还是很喜欢白桦小学,它破落但很优雅,狭小但很精致,里面还有我很多的朋友,比如刚陪我走过长征的尚南、周扬、铁路、小军和志明,他们跟我在一个班。

    特别是,再过两个月,我们就是五年级了,再也没有人比我们强壮比我们厉害,我们就可以称霸白桦小学了。其实早上和邱校长在大门口对峙时,我就觉得不久的将来,整个白桦小学我赵连生都不会再怕谁。而且,“长征”途中铁路的建议告诉我,是时候该做点大事了。

    我挂着受伤的右臂在班里坐了半个月之后,正式创立了“六灵帮”。

    这半个月以来,我坐在教室的最后面,一节课也没有听。我有时趴在桌子上,有时望着窗外天空,构想着未来六灵帮的宏伟蓝图。下课时尚南他们找我出去打玻璃球,我没有去,我心事重重,一个帮派的建立需要准备很多东西的。

    傍晚我向谭老师提前告病回家,其实我是要去寻找帮派的聚集地。回家的路上肯定不行了,容易被家长发现。我就在跟我们村子相反方向的路上来回寻找。一个礼拜后,我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寻到了一处矮的山坡,上面长满了竹子。山坡的侧面有一个小的洞,洞口被塌下来的竹子挡住了,一碰的话上端的泥土呼呼地往下掉。这个山洞在一个荒芜的茶地里,人迹罕至,正好适合我们帮派开会。我花了三天的时间打通了洞口,又花了一天时间把洞里清扫干净。洞很深,拐了两个弯才到底,我在洞底修了一个放东西用的土台,临走时用草芥把洞口挡住。

    一个周五放学后,我叫齐了志明,尚南,铁路,小军,周扬,一行六人来到那个荒掉的茶地。我站在铺满草芥的洞口前对大家说:“各位,即将展示在你们面前的将是一个全新的世界!”接着我掀开杂草,一个黑漆漆的洞出现在大家面前,他们惊呆了!

    小军说,好酷!洞里有没有宝剑武功秘籍之类的啊!

    铁路异常的冷静,有点恐怖,我只希望这个不会是蟒蛇洞。

    志明走上前张望,转身问我:连生,这是个什么洞啊?

    我开始发言:记得上次我们六个一起在山上迷路吗?在路上的时候铁路说我们不如流浪江湖吧。当时我就觉得这个建议很好,但是时候不对,现在我觉得可以了。我们要组建一个帮派,要让江湖上一直有我们的传说。

    人心悸动。几个人相互看了几眼,然后在荒地上快活地跳起来。

    我的心也受到了振奋,我把右臂的石膏拆了下来,尽管距离医生叮嘱的拆石膏日期还有一个多星期,但是我太激动了,我把石膏带往天空一抛,说,现在,我们应该做的是先结拜!我们折了六根枝杪,插在地上,我们六个跪在前面,喊个一二三,一起说了那句著名的电视剧上看烂的名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结拜完之后,我开始跟大家讲解有关帮派的事:“我决定把我们的帮派叫做“六灵帮”,因为是由我们六个人创办的。六灵帮要像上海滩的青帮一样,不鱼肉百姓,要惩恶扬善。我还把帮派的旗帜都设计好了。”我从书包里掏出一张纸,给大家展示我花了两上午数学课画好的旗帜,其实就是那几节课陈老师在讲几何,我就顺手画了一个六边形。

    大家纷纷叫好,因为他们都没想到自己一不留神就成了帮派的创始人。“还有一件事,”我跟大家说,“六灵帮必须得有一个帮主,为表公平,大家投票选举!”这句话,我是跟谭老师学的,每学期开始选班干部的时候,他都会说同样的话。

    志明说:“这还表决什么,帮派都是你创立的,当然你是帮主了。”

    其他人纷纷附和,只有铁路提出异议:“还是举手表决吧。”

    然后呢,五个人之中,只有铁路没举手。为了缓解铁路的尴尬,我立马堆笑说:“谢谢大家的信任,不过呢,我们要公平,帮主不是可以一直当的,是有任期的,我们就跟班长一样,一学期选一次。”

    但是我发现,我为六灵帮选的地址真的是太错了。我们秉着烛台进去时,仅容一人通过,而且需要蹲着。结果是,当我们全部爬进去时,有的人在最里面,有的人蹲在洞口,开个会像玩老鹰捉小鸡似的。下个星期去了三次之后,我们就果断放弃了这个阵地。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我们六灵帮的发展。

    无论校内校外,我们六个人的身影都绑在一起,像极了电视上的古惑仔,只不过他们是五个人,我们是六个人。我想,就算是邱校长加上学校其他五个领导走在一起,也没我们威风。五年级是全校唯一拥有两个班的年级,他们的男生也比较多,不过看到我们这样招摇过世也不敢言语,不知是否因为他们快要毕业考了,懒得理我们。反正我们是井水不犯河水,真要拼起来,我们未必会怕也未必会输。

    我们六灵帮成立以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抢劫五年级二班恶少黄正的零花钱。黄正的父亲是我们村的首富,他年轻时候到处收破烂,后来发现自己收的破烂中,磁石特别值钱,他就专门收集磁石,一步步发家,现在已经在县里有两个磁石厂,身价几千万。黄正这小子在班里也不老实,花钱让人帮他做作业,欺负小女生,在班里搞派别斗争,打压不喜欢他的同学。很多人看他不顺眼,但都是敢怒不敢言。

    那次是这样的,我们下午放学后立马冲回去,埋伏在路边的深草丛里。黄正跟他的两个小跟班出现的时候,我们六个人从草丛里大叫着冲出来,吓得他们三个人脸色煞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我站到他们面前,指着旁边两个人说:“要想活命,赶紧滚蛋。”两个人相互望了两眼,默契地转身离开。

    黄正也知道我的大名:赵连生,你想干什么!

    我胡乱在他身上戳了几下,你知道我们六灵帮吗?

    黄正说:我……我只知道你们六个小兔崽子,原来你们叫六灵帮啊。

    我说,现在知道了,我们是一个帮派,专门抢你们有钱人,劫富济贫。

    黄正大笑,哈哈,什么帮派,什么劫富济贫,我爹还是白桦村首富呢,你们怎么不去抢他的!

    严肃点,我说,他们大人的事我们小孩不管,你今天身上带了多少钱?

    黄正趾高气昂:赵连生,你敢!

    我对着旁边的兄弟们说,今天是我们六灵帮第一次正式在江湖出道,给他点颜色瞧瞧!

    五个人一拥而上,把黄正包围起来,黄正立马往地上一蹲:不要打!你们要多少!

    哼,我冷笑一声,全部掏出来!

    黄正从口袋里掏出来皱巴巴的两张人民币,一张五十,一张五块,摊在手上。

    天哪,我们帮派都快惊呆了,他竟然随身带五十块钱,我们就算过年时也很少见到这么多。但我要假装很淡定,一帮之主嘛,一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能被区区五十块钱唬住呢。所以我说,老实点,就这么多啦?

    黄正说:今天都花了不少了,只剩这么多了。

    败家子,我在心里说。但是如果他不败家,我们怎么会有钱花呢。五十块钱够我们开销好一阵子的了。

    但是我们并没有把抢来的钱用来济贫,我们就够贫的了。所以呢,我们只好帮派内部消化,生活水准一下子好起来了。辣条五毛钱一袋,冰棒五毛钱一根,每天一人一根冰棒一袋辣条,也够我们大吃一个星期的。当然了,我也会省点钱给兰兰买雪糕吃。我起初给兰兰买辣条,她每次都拒绝。后来我就给她买雪糕,当我从陈老师开的小店里把雪糕买来送到兰兰的座位上时,雪糕已经快要化了,兰兰后来实在不忍心,就把躺在桌子上的半化的雪糕拆开吃了,坐在后面满头大汗的我心里凉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