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漂泊无岸 >第二章
    放假的第二天,我就要和小伙伴们完成我们人生中的伟大壮举了。

    我是不用帮家里采茶的,采茶是一种无聊至极的机械性重复性劳动,我一般坚持不了三分钟,还经常踩坏了地里刚种的玉米苗,所以爷爷会禁止我上山采茶。这样也好,我跟尚南约好了今天去他们家捉鸟。尚南和周阳是我在学校认识的好朋友。

    尚南“小巧玲珑”,灵活多动,身上像装了一根弹簧。我很羡慕尚南,因为根据他的话,他们家住在深山老林里,山是比我们村的还要嵚崎高大。山上林间有一种叫做“沙和尚”的鸟,这鸟竟然会学人说话,即便他自己也没有养过这鸟。周阳肤色的白和志明难分伯仲,所以在大人眼中当然属于漂亮的孩子。

    我们六个人之间(当然包括志明、小军、铁路)曾经有过一次我红军恨不能及的伟大壮举。事件起源于“沙和尚”鸟。我对它的好奇近乎着迷,并且听人说这种鸟从小养在家里,一旦和你熟悉之后,就会时刻跟着你听你的指挥。你想,你身边有一只会说话的听你话的鸟该是多么有意思啊。于是我提出到尚南那里去捉鸟,其他人纷纷欣然同意。尚南骄傲地跟我们说:“这种鸟不常出来的,只有我知道它们的窝在哪里。所以你们要听我指挥!”

    这日,天气极好。我们一行六人迈步上山,山比我们想象的要陡,我们扯下一棵大树上的藤条每个人系在腰间,六人连在一起。好容易爬到山顶,尚南突然说:“糟了,我不知道在哪个方向了!”对于他这种戏剧性的转变,我们五人都有一种想一脚把他踢下去的冲动,可这样也于事无补。情急之下,我心生一妙计:拔一株不知名的三叶草,选其中一片叶子作指针,握在手中轻轻地旋转,口中数上十秒停止,看指针定在哪个方向就朝哪个方向去。其余五个一致称赞好办法,于是我们几个兴致冲冲地往选定的山下方向冲去。

    这面的山路比来时的险峻,我们冲到最后的时候,身体基本已成自由落体,我是在最后面,前面几个兔崽子抱树的抱树,滚庄稼地的滚庄稼地,都因为得到缓冲停下来了。我最惨,找到的缓冲点是山下的臭水沟,总算停下来了,我很欣慰。我落水的姿势是右肩膀着地的,爬起来的时候感觉肩膀有点重,但是一点不疼。那几个兔崽子问我有没有事,我说:生死关头你们竟然不留给我一块空地,还好意思问。

    他们就抢着说:你不也没事吗。

    可是走了几步,我的右肩膀隐隐作痛起来,它已经像悬在空中,提不起来了。我跟他们几个人说:我手臂好像受伤了。

    他们围上来,把我的胳膊扯来扯去,关心地问:怎么了,没事吧?

    我痛得咬牙切齿,往后退了几步,远离他们的伤害:不知道,一动就疼。

    大家瞬间陷入混乱:不会是断了吧。

    铁路给了我一个超乎寻常的安慰:断了怕什么!我一直想断来着,那样就成神雕侠侣杨过了,黯然销魂掌,多厉害。

    铁路好像说的很对,我感觉手臂一下子就不疼了。

    尚南带领大家陷入更严重的慌乱:糟糕!这不是我们村,我们好像迷路了!

    大家瞬间忘了杨大侠,也忘了我,纷纷转入迷路的慌张中,不知谁在中间说了一句: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我们几个面面相觑,集体陷入沉默。

    几秒过后,大家的目光又集体转向我,因为我平时鬼点子最多,可是此时我还在忍受痛楚,没有心思想其他的。又过了几秒,还是没有躲过大家的目光,我不想辜负大家,而且我的手臂不动的话真的一点不疼,只是没有知觉了。

    回去的路太远,而且我的手根本爬不了山,大家来时也够累了,不想再爬,眼前是宽敞的大道。条条大路通罗马,我坚信我们一定可以走出去。

    旁边有一条小河,我凭着“大河向东流”这一句判断,如果选择继续往前走,我们就会偏离西南方的出发地越来越远。所以,我们必须在前方找个路口,往北拐,再往南走。火速决定后,我挥舞着灵活的左手:“走,出发!”

    大家恢复了上山捉鸟时的热情,一行六人唱着歌重新出发。我们唱的是《一笑中》。

    当时《武林外史》风靡校园,黄海冰用飞鸽剑耍帅真的很成功,一次村外的广播在放里面的主题曲,好多男生跑到学校后面听。他们坐在乒乓球台上,摆出沈大侠的姿势,快上课了,我怎么喊他们也不回去。虽然我们六个人唱《一笑中》的调各自转了十八个弯,但我们仍然很开心。

    我拖着毫无知觉的手臂跟大家走了很久很久的路,太阳越来越大,大山离我们越来越远,小河越流越欢,却看不见它的尽头,路的另一旁全是房子,没有北拐的地方。大家的怀疑此起彼伏,问我到底有没有走错。我虽然不确定眼前这条路还要走多久,但我知道世上很多事情跟走过的路一样,已经回不去了,于是我要镇定军心:“肯定没错,大家往前走就是!”

    又走了半小时之久,眼前还是大路,山在迢递的背后讥笑着我们,我们带的水全都喝完了,这时渴得不行。大家实在走不动了,我只好带着大家到前面一座破桥上休息整顿。我们什么也没有,爬山时为了减轻重量,我们把能吃的都吃了,能扔的都扔了。除了我,大家都瘫坐在桥头,倒不是因为我体力好,而是我右臂受伤了,如果坐下来,起来会很费力。

    尚南问:现在怎么办?我们还走吗,这根本走不到头啊。

    铁路看着远处延绵的山,无限怅惘地说:要不我们几个隐居吧,当一个真正的侠客,以后闯出名堂,为民除害,江湖上好歹还有我们的传说,比在学校好多了。

    说实话,我当时心里颤了一下,这个想法太震撼了,它是我的一个梦。但是现在不是时候宣扬这种思想,我受伤了,大家什么也没有,到时去山上饿死都有可能。所以我说:别胡说,我们一定会走出去的。

    志明从裤兜里掏出一小把山楂,亮在大家眼前:看,我上山的时候采的,忘记吃了。

    大家的眼睛突然变得比山楂还红,弹起来去抢。志明躲闪不及,等他想起来握紧双手时,摊开来看,只剩下两颗幼小的半红半黄的山楂。志明送到我面前,吃吧,这帮混蛋太快了。

    酸涩的山楂引出来我许多口水,我舔了舔嘴唇,继续跟大家说:时候不早了,我们得赶紧走,天黑了就不好了。

    大家吃了酸山楂,精神又小抖擞了一回,迈着小步伐重新出发。说实话,我很累,我只有十三岁,而且我该死的右臂受伤了。但如果选择往前走,我就必须强壮。为了消除同伴们的消极心理,我和他们聊起班里趣事,比如哪个女生最漂亮啊,比如谭老师和陈老师穿的西服哪个更破更旧啊。

    铁路突然说:兰兰跟白飞飞一样可爱漂亮,我喜欢。

    笑容僵死在我的脸上,原来铁路也喜欢兰兰。铁路是我的同桌,我们都坐在兰兰的后面,他们俩也经常说话,而且铁路跟兰兰放学经常结伴而走,原来是这样。可是,兰兰这么漂亮,本该有很多人喜欢的,只是不知道我跟铁路,谁是沈浪,谁是宋离。从那一刻起,我得防着铁路了,我们可以继续做朋友,但我要比他更厉害。

    我的坚持没有错,虽然那时我们都没有手表,但应该是走了很长很长时间,我们才终于走出了这破村子,小河继续往东流,可我们要北拐了。往北行了好久,我们竟然到了我们村所在的石门镇上,这是我没有料到的。傍晚的小镇我没有见过,以前我们来镇上都是一大早步行,买完语文和数学辅导书后去小公园的游乐场玩一会,下午就回去了。此时傍晚的小镇,从人烟凑集里面可以发现它的柔和如水。沿街的商铺全都开着,但是老板不打算叫喊了,静静地摆在那儿。

    到了一个水果摊前,我们几个顿时上演了饿狼传说,目露凶光,盯着水果不放。那些橘子在夕阳下发着黄澄澄的光,跟金元宝一样。我们很久没喝水了,山楂的作用早已云烟,好比用虾米去填鲸鱼的肚子,更勾起饿意。对水果摊这样的注目礼,我们几个大概行了三分钟之久,老板实在看不下去了,也可能是因为觉得我们几个是小流氓,就拿了六个小橘子分给我们。我们啃着橘子继续出发,送走了夕阳,我们在月辉下终于到了两个村子的岔路口,作了短暂分别,各自回家。

    他们回家后怎么样我不知道,我到家时天色大晚,但奶奶也是刚在黑暗中做好了晚餐,爷爷在柴房里炒茶。他们都没有空问我,只是吃饭的时候我用左手,奶奶问了一句:怎么用左手吃饭?快换过来!我就硬着头皮抬起右手,头低到桌面,慢慢地把饭菜划到自己嘴里。不是我矫情,右臂又开始隐隐作痛,我今晚没有去看爷爷炒茶,晚饭后直接躺到床上。爷爷奶奶估计以为我疯玩累了,他们也很忙,也就没注意到我。

    第二天早上我没有起来,手臂更痛了,痛到我根本无法让自己从床上坐起来。直到外面明媚的阳光照进来,这时候应该快九点了,住在镇上的姑妈回来帮忙采茶,看我还赖在床上,就叫我跟她一起上山。这样我才讲了我受伤的事情,姑妈骂了我一句“孬子”,就骑自行车驮着我到镇里的医院。

    去镇上虽然是下坡路,但这路太烂了,跟蟾蜍的脊背一样。所以姑妈骑得很认真,我从后面都可以感觉到她绷紧的神经。我坐在后面,左手紧紧抓着坐垫的下面,春风拂过我的面庞,我觉得很温暖。好像是姑妈带着我去春游,而不是去医院看病。

    二十分钟后,我们到了镇上的医院。二楼的骨科医生办公室跟地窖一样黑暗,空气中洋溢着一股壮骨膏的味道。带着厚厚镜片头发冒油的男医生来回扭动我的手臂,问我什么时候最疼,他的判断是我疼得嘴扭曲得说不出话了,那个位置肯定最痛。捏了几下之后,男医生说:“没什么事,骨头轻微受损,不过小孩子骨头愈合得快,打个石膏就行了。”我和姑妈相互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因为我们什么也不懂。

    我坐在椅子上,男医生蹲在我面前,用水把石膏打湿绑在我的手臂上。男医生的手法出奇的烂,纱布都不会撕,不是撕长了就是撕短了,或者撕不下来。里面的医生赶来当助手,终于裹好。打了石膏的手臂很重,但看起来还是蛮酷的,像极了步惊云的麒麟臂。

    回家的上坡路要难骑的多,到了半路的水库,我和姑妈停下来休息。二八自行车停在路上,我们坐在大坝的斜坡上,暖风吹皱湖水,野鸭在湖底湖面时隐时现。姑妈突然问了一个大煞风景的问题:“这次期中考试考得怎么样啊?”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放假前的期中考试我语文还没做完,我最讨厌语文了。作文题画了几朵花坛里的花,叫我们看图写作文。我一个字也没写出来,是真的写不出来,因为我们后面花坛里的花都死光了,有可能是我们每次大扫除都把垃圾倒进去的缘故。

    我就跟姑妈讲,哎呀,我手臂又疼了。

    姑妈立马起身,看我都忘了,马上带你回家休息。

    回家吃过午饭,爷爷奶奶姑妈全部上山采茶去了,我一个人在家,又回到了之前的放假生活,只不过手臂上多了一个石膏。我在后院里来回走着,有时蹲下来翻翻潮湿的石块,看里面有没有蟋蟀啊蜈蚣啊什么的,但是一掀石头它们就跑了,我现在的身手是追不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它们逃走,要是以前,只要被我看了一眼,它们注定小命休矣。

    正在无聊的时候,有人在敲门。我打开一看,志明手上捏着的两只蝉正在“吱吱”的叫着。志明满头大汗:这是我来的路上刚捉的。我有一个想法,用绳子把它俩连起来,看它们怎么飞——又见到我的手——可是,你的手……

    没事,已经不疼了。我咧开嘴,送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你的主意很好,我们开始吧。

    捉好了蝉,我们用一根细绳,一端缚住一只蝉,往空中一抛,两只蝉各自往相反的方向飞,细绳被拉得笔直,直到它们精疲力竭,细绳便旋转着落下,引得我们在地上手舞足蹈。后来,我们就这样手舞足蹈了一个下午,比蝉还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