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四）
12
第二天醒来时，冯家伟浑浑噩噩的，头疼得像挨了闷棍，那则招工启事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吃午饭时，冯母愁眉苦脸地问：“昨天进城，工作是不是有着落了？”这一问提醒了冯家伟，那则招工启事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他想和马岳一起去面试，如果都被录用，他们在一起工作，相互也有个照应。这件事当然要先征求一下陈鸣鹤的意见，毕竟马岳在陈鸣鹤那里签了“卖身契”。
他刚要给陈鸣鹤打电话，电话铃却响了。说曹操，曹操就到了。电话是陈鸣鹤打来的。
陈鸣鹤的声音有些不对劲儿，说：“马岳……他……”
见陈鸣鹤说话走调，冯家伟知道一定出事了，问：“鸣鹤，马岳怎么了？”
陈鸣鹤费了半天劲儿才将舌头捋直，说：“马岳走了！”
冯家伟惊愕地问：“走了，去哪里了？”
陈鸣鹤怅然若失，说：“不知道。他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信上说他不想再做一只蝼蚁，若不混出个人样儿来，就再也不回来了。”
冯家伟暗吃一惊，这时才感觉到昨天马岳抱头大哭，并不是偶然事件。看来，郭乘峰考上公务员，受触动的不止是自己，连整天一声不响的马岳，也被扎中敏感的神经。
马岳走了，冯家伟只能自己到万泉酒店面试。吃过早饭，他将毕业证、身份证和各种获奖证书装进皮包，在镜子前照了许久，发现没什么不妥，才出家门。
来到区城，冯家伟抬头望了望万泉酒店的顶端，沉思片刻，才悚悚地走进自动旋转门。
招工启事还在，他又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他来到前台，木木地问：“人事部在什么地方？”
女服务员笑问：“你是来面试吗？”
冯家伟脸一红，讪笑一下，点点头，算是默认了。她笑着说：“在五楼，祝你好运。”
从电梯出来，他在贴有“人事部经理”字样的房门前停下来，犹豫片刻，才轻轻敲门。此刻，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
屋里传出“进来”的喊声后，他忐忑地推开门。屋里摆放着一张又长又宽的老板台，后面坐着一个穿白衬衣扎红领带长着一张条形脸的中年男子。
条形脸问：“有什么事吗？”
冯家伟说：“我来面试。”
条形脸：“什么职位？”
冯家伟：“文员。”
这时，条形脸才抬头正视冯家伟一眼，问：“你是哪个大学毕业的？”
冯家伟说：“南大。”
条形脸似乎很满意，不停地点头。冯家伟有些紧张，心还是突突直跳。
条形脸问：“你的资料呢？我看看。”冯家伟将包里的东西整齐地摆放在桌子上。
条形脸冲冯家伟讪笑一下，指指墙边的沙发，说：“坐下吧。”冯家伟并没坐下，仍然毕恭毕敬地站着。
条形脸一样一样地查看着冯家伟的资料，脸上一直流露着微笑。可当他翻开毕业证时，脸上的笑容陡然消失。冯家伟心里“咯噔”一下。
“管理”是个很敏感的词汇。拿破仑说过，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作为普通员工，谁都想能成为管理者。新员工应该干脏活累活，对“管理”两个字是不可以有非分之想的。冯家伟的毕业证上偏偏印有“管理”二字。可怕的两个字，让他感到一阵心虚。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了，条形脸终于开口：“这个职位已经有人面试了，我再和其他部门沟通一下。你留个电话，先回去吧。”
居然又是这样的结果，希望再次破灭。事已至此，冯家伟只好把桌上的资料重新放回皮包，小心翼翼地离开了。
从酒店出来时，天还早，冯家伟不想回家。自从公务员考试失利，他害怕遇到熟人，怕得要死。他也不想和父母待在一起，两位老人没完没了的唠叨，让他心烦意乱。
冯家伟想到陈鸣鹤那里看看。
走进办公室，陈鸣鹤正在打电话。见冯家伟来了，他连忙起身相迎，问：“家伟，你怎么来了？”
冯家伟把到万泉酒店的面试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陈鸣鹤满脸不高兴，说：“我这里有狼还是有虎？请你来，你都不来，非要去那里面试，嫌我的公司小吗？”
冯家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并没说什么。他知道陈鸣鹤绝不会因为这事生气。
他们聊了一会儿马岳的事。说话间，陈鸣鹤忽然想起什么，问：“家伟，你刚才说给你面试的人长着一张条形脸，对吗？”
冯家伟连忙点头。
陈鸣鹤若有所思，说：“这个人准是孟原。”
冯家伟问：“你认识他？”
陈鸣鹤不以为然： “认识，跟我是哥们儿，我给他打电话。”
电话通了。陈鸣鹤说：“孟经理，刚才去你那里面试的冯家伟，可是我的好哥们儿……”
他俩在电话里嘻嘻哈哈地聊起来，听得出，条形脸的声音很和蔼、很亲切。
陈鸣鹤“啪”一声合上手机说：“妥了，孟原说你随时可以去上班。”说完，他很有成就感地跷起二郎腿。
冯家伟听了，脸上顿时散发出金色的光芒，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
13
冯父和冯母听说儿子要到万泉酒店上班，自然非常高兴，毕竟有工作了，怎么说也比闲在家里强。他们再三叮嘱冯家伟，上班后，千万别忘了复习，来年继续考公务员。
因为要到万泉酒店上班，冯家伟也买了手机。前几年手机贵得能吓死人，是奢侈品，也是身份的象征。那时，它有个霸气的名字，叫大哥大。连根电线也没有，两个人相隔千山万水用它就能通话，的确很神奇。孙悟空能耐够大了，连他都做不到的事，大哥大就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可是，随着电子行业的飞速发展，手机已不再神秘，普通人也能买得起了。
冯家伟将黑色直板手机拿在手里的时候，兴奋了好一阵子。有了手机，他与外界联方便多了，任何时候都可以给方莹打电话。同样，方莹也可以随时联系到他。
终于找到工作了，这么重要的事，当然要告诉方莹了。
自从考试失利，冯家伟和方莹的联系明显少了。不知是方莹工作忙，还是什么原因，反正她很少主动给他打电话。他们偶尔通电话，没聊几句话，她就以工作忙为由匆匆挂掉。
电话通了，方莹着急地说：“家伟，有事快点说，主任要我马上过去开会。”
冯家伟说：“我……我要去万泉酒店上班了……”
不等他把话说完，方莹抢先说：“好的，暂时先在那里上班，明年再考公务员。拜拜。”
电话已经挂断，冯家伟精心准备的一肚子话，全烂在肚子里。
再次见到条形脸孟原的时候，孟原已是笑容满面。孟原告诉冯家伟，让他去酒店办公室工作，协助办公室的于主任起草和编写文字材料。
于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女子，白皙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给冯家伟的第一印象还不错。
平时不怎么忙，只有月底或是赶写讲话稿时，才有些忙碌。这份工作冯家伟还能应付得来。
刚开始，材料写完后，冯家伟拿给于主任看，她都会指出几点需要改动的地方。时间久了，渐渐找到感觉，他再把材料递到于主任面前时，于主任连连点头，不再对材料作任何改动。可见，他已完全胜任这项工作。
冯家伟渐渐适应了酒店的工作，并且喜欢上这份工作。酒店的环境太好了，四处金碧辉煌，走廊和房顶挂着明亮的水晶灯，地面铺着红色地毯，墙上贴着明净的壁纸，最重要的是一年四季温暖如春。
到酒店上班一个月了，按说应该到方莹家去一趟，可方莹不在家，方父飞刀般的目光让冯家伟怕得要命。还是等方莹周末回家时再去吧，他暗自拿定主题。
一到周末，冯家伟都给方莹打电话问她回不回家。若是方莹回家，他就借机去方家一趟。可是，每次方莹都说忙，周末要加班。挂断电话，冯家伟愤愤地说：“当报社记者有什么好的，周末都加班！”
方莹终于说周末回家了。冯家伟兴奋得手舞足蹈，整个下午心神不宁。不等到下班时间，他便向于主任请假，急切地去了车站。
冯家伟在车站伸长脖子等了足有一个小时，才见到方莹。她拎着两个行李包，从公交车上一下来，就看见了冯家伟。她将手里的行李包“啪”地丢在地上，宛如一只飞翔的燕子，张开双臂扑向冯家伟，莲藕般嫩白的手臂搂住冯家伟的脖子。
幸福时光仅持续了两秒钟，不远处便有人高喊一声“莹莹”。循声望去，方父骑着一辆三轮车载着方母疾驰而来。冯家伟和方莹对视一眼，赶紧将抱在一起的身体分开。
冯家伟将行李包放在三轮车上时，才注意到方父带钩的目光正在上下打量自己，仿佛刚才他偷了方莹什么东西。
方莹笑眯眯地说：“家伟，咱们一起回家！”
方父扭过头来，瞪方莹一眼，说：“天晚了，家伟就不必去了。”
方莹不高兴地噘起嘴巴，提高嗓门喊了一声爸，然后难为情地看了冯家伟一眼。
冯家伟只好说：“好吧，我还有事，今天就不去了。”目送方莹一家人走远，他才悻悻地返回酒店。
冯家伟本想第二天约方莹出来见面，可那个把员工当奴隶的于主任，让他写两篇发言稿。这样一来，他跟方莹见面的事就泡汤了。
14
找到工作后，冯家伟丝毫没有忘掉考公务员的事。空闲时间，他都会投入到各种复习中。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已是中秋节。
按照当地风俗，每逢中秋节未过门的女婿要带着月饼和礼物，去看望未来的岳父和岳母。
这件事万万不可以省略，方莹不在家也是要去的。这天，冯家伟休班，便到超市买了两盒包装华丽的月饼，又买了酒和茶，硬着头皮去了方家。
方父和方母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冯家伟进来，方母忙将礼品接过去，然后看方父一眼。方父用手指了指茶几，说：“先放这里吧。”方母便把月饼和酒茶放在茶几上。
方父问道：“家伟呀，酒店的工作怎么样，能适应吧？”
冯家伟连忙点头，说：“还好，能适应。”他知道，问完工作的事，接下来方父就要问考公务员的事情了。
他的预测出现严重偏差，方父并未提及考公务员的事，而是问：“你在酒店主要做什么工作？”
冯家伟忙说：“写文字材料之类的。”
接下来，方父又问一些与冯家伟的工作有关的事，至于考公务员，方父似乎完全忘却，丝毫没有提及。
方母除了偶尔随声附和几句，并没说什么。如此一来，冯家伟第一次有了在方家多坐一会儿的想法。
可不等冯家伟说话，方父说道：“家伟，刚上班事情多，你还是先回去吧。”
冯家伟并非是不知趣的人，急忙起身，说：“伯父、伯母，我先回去了。”
话音刚落，方父猛地站起身，拎起茶几上的月饼和酒茶原封不动地递给冯家伟，说：“你刚参加工作，还是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孝敬父母吧。”
以前来方家，不管冯家伟带多少礼物，方父都会如数笑纳，今天这种情况以前从来没有发生过。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说什么。
许久，他才缓过神来，说：“东西又不多，既然拿来了，我怎么能带回去呢？”
方父板起脸，说：“家伟，东西一定带走！”
一时间冯家伟没了主意，僵持片刻，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趁方父和方母不注意，转身打开房门逃出去。
来到楼下，冯家伟总算松了一口气。他走出十几米远后，猛然听见身后有人喊他的名字，回头一看，见方父将那些东西放在楼下空地上，然后转身回到楼内，单元门“哐”的一声关上了。
那些东西可是花了冯家伟半个月工资买的。他只好折回来，拎起那些东西，愣愣地在原地站着。方父的异常举动，让他忐忑不安，一个不祥之兆浮现在脑间。
冯家伟立即给方莹打电话，将方父把礼物退回来的事说给她听。方莹那边好像很忙，急促地说：“我爸经常神经错乱，甭管他！”说完，她便挂掉电话。
方莹的话虽让冯家伟不安的心踏实了许多，可手里的月饼和酒茶，还是让他感到心里七上八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