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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一)                遭遇寒冬

    1

    马岳和郭乘峰在区城转了一上午,也没找到任何就业机会。招工广告倒是有,都是张贴在大街上的小广告,一看就知道十有八九是骗人的。况且,招工广告上的工作,根本不适合他们。

    希望被呼啸而来的寒风吹得无影无踪。马岳将脑袋缩进衣领,说:“今天白来了。”

    郭乘峰满脸沮丧,感慨说:“大学生居然成了没人要的烂土豆!”

    马岳嘿嘿一笑,说:“乘峰,那年得知你考上大学,我羡慕极了,以为你毕业后有多么神气呢!嘿,想不到你跟我这个技校生差不多,连工作都找不到!”

    郭乘峰面色凝重,说:“唉,现在还真有点儿秦琼卖马的悲壮!”

    现代人的心理怪得让人难以琢磨。见郭乘峰这样的名牌大学生都沦落街头,原本心情郁闷的马岳,却有些释然,说:“秦琼落魄时卖过马,日后还是成了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咱们先别长吁短叹了,想想午饭怎么吃吧。”

    郭乘峰四下望了望,说:“咱俩去宰鸣鹤吧。”

    马岳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家伟给岳父过生日去了,要不我们就能凑在一块好好聊聊了。”

    马岳一摆手,一辆摩的停下来。师傅问:“去哪儿?”

    马岳说:“春鸣公司。”

    春鸣公司就是陈鸣鹤的公司。

    师傅满脸疑惑,怔怔地看着他们。很显然,春鸣公司太小,师傅不知道在哪儿。郭乘峰把公司位置仔细说了一遍,师傅一脚踹下去,马达声响起来。

    春鸣公司的大门敞开着,里面静悄悄的,宛若一座空城。一眼望去,到处是白花花的印刷纸,被风刮得满地跑。院子里很冷清,两个人心里不踏实,每走一步,都窥探一番。车间门口横七竖八地放着几辆自行车,陈鸣鹤的桑塔纳轿车也横在那里,车上落满灰尘,像是在地上打过滚。

    院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车间里有工人干活,但又听不到机器的咔咔声。

    为探明究竟,两个人东张西望地向车间走去。这时,陈鸣鹤疾步走过来。很显然,他已透过窗户看见了马岳和郭乘峰。

    老同学见面,嘘寒问暖一番,三个人便有说有笑地去了办公室。

    办公室里凌乱不堪,桌椅上布满灰尘,满地都是废纸和包装袋。马岳嬉笑道:“看你这里乱的,等结了婚,玉杏来管你,你的邋遢毛病才能改。”

    陈鸣鹤嘿嘿一笑,说:“你俩来得正好,我正要通知你们,下个月我和玉杏结婚。有没有红包无所谓,你俩和家伟必须来。”

    马岳像被针扎到屁股,从椅子上蹦起来,说:“这么快就结婚?”

    陈鸣鹤点点头,说:“定了,下个月。”

    郭乘峰把进城找工作的事讲了一遍,还说遇见了冯家伟。

    陈鸣鹤叹息一声,说:“现在找工作的确很难,目前家伟也闲在家里没事做。”

    不等他把话说完,马岳抢过话头:“家伟有工作了,明天去他表舅的公司上班,还去财务部呢!”

    陈鸣鹤两眼瞪得像鸡蛋,说:“也不知家伟这小子怎么想的,前段时间让他来我这里,说什么也不肯。现在他终于熬不住了,去了宏运公司。说到底,他还是嫌我这个庙小啊。”

    马岳和郭乘峰咧嘴直笑。陈鸣鹤说:“要不你俩来我这里吧,闲着也是闲着,等有了合适工作再做打算,怎么样?”

    马岳和郭乘峰对视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清楚,从这冷清的厂区来看,陈鸣鹤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陈鸣鹤笑着问:“你俩也嫌我这个庙小?”

    他俩并不想给陈鸣鹤添麻烦。郭乘峰说:“再有几个月就过年了,过了年说不定就有机会,大冷天的在家里享受清闲也蛮不错的。”说完,他瞅一眼马岳。马岳当然明白郭乘峰的用意,连连点头称是。

    其实,陈鸣鹤真的快揭不开锅了,近段时间业务少得可怜,连给工人发工资都困难,刚才是碍于面子硬撑。若是马、岳二人真来上班,不但闲着没事做,怕是连工资也发不出。见两个人委婉拒绝,他干笑一声,也就没再勉强。

    2

    马岳家里只有他和母亲。

    十年前的一场车祸中,父亲离开人世。这个灾难性的打击,造就了马岳刚毅的性格。从小他特别能吃苦,暗自发誓要好好孝敬母亲,等长大赚了钱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在这件事情上,马岳和陈鸣鹤命运差不多,父亲的早年辞世,在他们内心深处留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闲在家里的这些日子里,每天晚上,马岳和伙伴们打扑克到深夜,第二天睡到中午才起床,成了名副其实的夜猫子。他们玩扑克是普通玩法,不涉及赌博。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棉絮般的雪花簌簌落下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煞是壮观。这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大概是下雪的缘故,那天晚上,他们玩得很尽兴,几乎是通宵。马岳“嘎吱嘎吱”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到家时,天已放亮,雪已经停了。一夜没合眼,他困极了,到家连衣服都没脱便钻进被窝睡着了。

    马母和马岳的生活习惯恰好相反。昨天晚上,她早早地上床睡了,年龄大了,觉也少了。

    十年前,丈夫突然去世,对她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一个女人拉扯孩子究竟有多难,不用说也知道。前些年,村里人劝她改嫁,尽管知道大家为她好,可她每次都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她心里只有儿子,为了儿子,再苦再累也能承受得住。十年的痛苦煎熬,使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瘦得宛如一棵晒干的玉米秸,不到五十岁,头发已花白如雪。

    马岳到家时,马母已经醒了,大门“吱”的一声响,知道是马岳回来了。她睁大眼睛瞅着房梁,想想死去的丈夫,想想儿子,混浊的泪水不知不觉地从眼角淌下来。

    马岳睡在外屋,马母睡在里屋,两间房子隔着一堵墙,中间有一扇木门。怕惊醒马岳,马母一直僵尸般地躺在床上,迟迟不肯起床。

    冬日的一抹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刻满皱纹的脸上。雪后初晴的窗外,阳光照在雪地上,白花花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睛。

    天已大亮,马母再也躺不住了。她轻轻地穿衣起床,蹑手蹑脚地去了厨房。那是一间偏房,里面没有火炉,冷得出奇。她把锅碗瓢盆洗了一遍,开始做早饭。

    做完饭,马母想让马岳多睡会儿,再喊他吃饭。她回屋生起火炉,烧了些热水,为马岳洗了几件衣服。这些年,她一直这样,如一台高速运转的旧机器,超负荷地忙碌,从来闲不住。

    灾难来临前,常是没有任何征兆的,甚至是异常宁静,正如这个静寂的早晨。马母倒洗衣服的脏水时,一不留神,脚下一滑摔倒在雪地上。她手里的瓷盆顿时飞出去,脑袋重重地磕在一块青石上。一阵剧烈的疼痛过后,她眼前一黑失去知觉。

    马岳睡得像死猪,屋外发生的一切,他丝毫没有察觉。直到来串门的邻居“咚咚”敲门,他才翻身从床上起来。

    眼前的一切,让马岳目瞪口呆。这时候,马母躺在冰冷的雪地上足有一个小时了。

    马岳急忙将母亲抱到床上。马母的身体像一块巨大的冰,又凉又硬。马岳喊了几声娘,马母没任何反应。他把手指放在她的鼻孔处,感觉尚有游丝般的气息。这时,他才猛然想起应该送母亲去医院。

    邻居帮他打了120,想不到,雪天路滑,救护车还是赶来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将马母抬上救护车,马岳眼里盈满泪水,护送母亲去医院。

    3

    进入冬季,印刷厂的业务量急剧下降,这是陈鸣鹤没有料到的。往年这个时候,尤其是春节前那段时间,订单纷至沓来,工人没白没黑地干,都干不完。

    效益再差,即使赔钱,工人的工资、厂房的租金等也是要支付的。业务量骤减,致使工人在厂里吃闲饭。

    这种情况下,按说应该裁掉一些工人,可是,那些工人跟随陈鸣鹤多年,有些还是陈父在世时的老员工,又是陈鸣鹤老家的村民,有些还是拐弯抹角的亲戚。裁人,他下不了手,他唯一能做的,只有咬紧牙关硬挺,能挺多久算多久。

    资金出现巨大缺口,银行的信贷主任一个月前已经不接陈鸣鹤的电话了。眼看就到发工资的时间了,他心急如焚,愁得睡不着觉。钱,钱,钱,最缺的就是钱。只要有钱,他笃信,眼前这个难关一定能闯过去。可是,孤立无援的他,到哪里能弄来钱呢?

    吃过早饭,来到办公室,陈鸣鹤接连拨打了几个生意上朋友的电话,希望能借些钱解燃眉之急。电话打了一圈,一分钱也没借到。往日这些朋友张口就是“用钱你说话,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现在真向他们借钱了,一个个都比他还穷。

    陈鸣鹤垂头丧气地把手机丢在桌子上,沉思片刻,用钥匙打开抽屉,取出一张存单,举在空中,两眼直勾勾地发愣。

    这是一张三万元的活期存单。

    手机忽然响了。陈鸣鹤一把将手机拿在手里,快速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是沈玉杏打来的,电话那头银铃般的笑声让他布满愁云的脸上绽放出微笑。

    沈玉杏高考时报考的是一所音乐学院,虽然专业成绩十分优秀,可文化课成绩太差,从而被挡在大学的门槛之外。有人劝她复读,复读是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邻居家的女孩复读了三年,照样没考上大学,因此她没有复读。后来经人介绍去一家超市上班。上班没多久,她和陈鸣鹤便确定了恋人关系。

    其实,陈鸣鹤并不急于结婚,一来生意处在困难期,二来他和沈玉杏还年轻。可是,他可以不听任何人的话,唯有母亲的话不能不听。尽快举办婚礼是陈母的意思。父亲去世后,陈鸣鹤和母亲相依为命,母子二人苦苦支撑着残缺的家。他知道母亲命苦,也知道母亲为他付出有多大。

    记得小时候,凡事陈鸣鹤都和母亲对着干。母亲说对,他说错;母亲说向东,他非要向西。也许是因为好玩,也许是孩提时的叛逆心理在作怪。反正那时候,母亲拿陈鸣鹤没有任何办法。只有父亲来了,他才像老鼠见了猫似的,乖乖地站在墙角任由母亲发落。

    可是,自从父亲去世,陈鸣鹤像换了个人似的,对母亲百依百顺。母亲的话就是圣旨,只要母亲说的,不管对错,他只有两个字——照办。

    陈鸣鹤和沈玉杏刚到结婚年龄,陈母就把陈鸣鹤叫到跟前,说:“鸣鹤啊,你和玉杏把婚事办了吧。我想趁年轻帮你们带孩子呢。”

    一听是结婚的事,陈鸣鹤很不高兴,可还是说“行”。母亲吃了那么多苦,他不想让老人家再有丝毫的伤心。

    陈母从柜子里取出一张存单说:“鸣鹤,这是我攒的三万元钱,你留着结婚用!”

    陈鸣鹤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我的钱多得花不完呢。”

    陈母的脸沉下来,说:“拿着!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不是一回事儿!”

    见母亲变脸,陈鸣鹤便乖巧地将存单接过来。

    存单一直锁在抽屉里。不管多么缺钱,不管经营多么艰难,他从来没有动过这张存单,也从没想过把这笔钱另做他用。

    陈鸣鹤让钱逼得眼珠子都变绿了,实在想不出办法。他身陷绝境,无路可走,不得不取出这张存单。

    电话里沈玉杏的声音很好听,说:“鸣鹤,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照婚纱照吧。”

    此时的陈鸣鹤,满脑子都是怎样才能搞到钱,把工人工资发下去,压根儿没想过拍婚纱照的事。他支吾了一下,说:“我每天都有空,随时可以去。”

    沈玉杏嗔怪道:“嘴上老说有空,每次约你又忙得走不开!”

    陈鸣鹤一阵傻笑:“这次一定去。”

    电话那头,传来沈玉杏咯咯的笑声。挂了电话,陈鸣鹤又将存单锁进抽屉。

    4

    几天后,下了一场大雪。清早,沈玉杏又打来电话,说:“趁着雪景照婚纱照,可是天赐良机。”

    陈鸣鹤看一眼窗外银装素裹的世界,说:“好的,就今天。机会难得。”

    早饭吃得有点晚,陈鸣鹤去厂里和工人一起清扫完马路上的积雪后,开车接上沈玉杏时,已是近午时分。

    他们去了一个叫“梦想时分”的影楼,是朋友推荐的,说这家影楼的摄影技术是全区最好的。

    陈鸣鹤在影楼门前刚停好车,手机响了。他满脸狐疑地看着手机屏幕,是陌生号码,便自语道:“谁的电话?”

    按下接听键,电话里马岳的声音无比凄厉,说:“鸣鹤,我娘出事了!”

    陈鸣鹤忙问:“马岳,你在什么地方?”

    马岳快哭出声了,说:“我在……医院的公用电话亭边……”

    陈鸣鹤安慰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着急,慢慢说。”

    马岳急切地说:“我娘摔倒了,头磕在石头上,医生说可能是脑出血,要马上做手术……手术前必须先把押金交上!鸣鹤,只有你能帮我了……”

    马岳说的每一个字,像一根根钢针扎得陈鸣鹤的耳膜生疼,问:“押金是多少钱?”

    “三万!”

    陈鸣鹤的脑袋“嗡”地一下。若在以往,别说是三万,就是十万八万,他的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可现在他缺钱缺得都想给钱当孙子。

    因为跟马岳有着相同的失父之痛,知道马母命苦一辈子不容易,每次去马岳家,陈鸣鹤都会买许多营养品,因此他对马母一直有很特别的感情。

    事发太突然,已容不得陈鸣鹤多想。他急得在雪地上转着圈。雪地上留下一些凌乱的脚印后,他说:“马岳,你别着急,我马上到!”

    挂了电话,他满脸歉意地说:“玉杏,我不能陪你了,婚纱照的事只能改天了。马岳的母亲住进医院,我得马上赶过去。”

    沈玉杏善解人意地看他一眼,说:“没事的,要不咱俩一块去吧。”

    陈鸣鹤点点头。

    轿车在影楼门前掉头,急驰而去。

    回到办公室,陈鸣鹤痛苦地两手抱头,像是在做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最终,他还是打开抽屉取出那张存单,沉思片刻,将存单放进皮包,快速出门。

    刚下完雪,路很滑,陈鸣鹤开着车一路狂奔。沈玉杏不停地叮嘱他要小心,可轿车像刹车失灵似的怎么也慢不下来。

    赶到医院时,马岳正蜷缩在医院的交费窗口旁边,目光呆滞地望着门口。他欲哭无泪的可怜样儿,并没有打动医院,马母还直挺挺地躺在冰冷的走廊里。没有钱,进不了手术室。

    见到陈鸣鹤,马岳仿佛见到救星,“腾”地从地上弹起来,扑过去。

    马岳接过三沓崭新的百元钞时,泪水汩汩地淌下来,说:“鸣鹤,这些钱,我搭上这条命,也要还你的……”

    陈鸣鹤急切地说:“先别说这些,给伯母治病要紧!”

    马岳没有再说什么,快速地将三沓钞票递进医院的收费窗口。

    人的命运无法预测。昨天晚上,马岳还在伙伴家悠闲地打扑克,仅一天之隔,突如其来的灾难将他彻底击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