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暴雪镇 >第九章:血脉
    哈兰·乔尔缓缓睁开眼睛,一片灰色的木制天花板映入眼帘。他转过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小的床上,身下是干爽而柔软的毛毯。屋子内光线昏暗,壁炉内的火苗是唯一的光源,炉中的木柴不时发出轻微的爆裂声。房间四周的窗户都被木板封死,只有呜咽的风声隐约从木板后面穿出。

    哈兰试着掀开被子坐起来,可手臂传来的剧痛让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明明没有任何伤口,但皮肤下的痛感是那样真实。哈兰迟钝的神经系统开始渐渐苏醒,那种酸胀的疼痛逐渐蔓延至全身各处,让逐渐他无法忍受。这种疼痛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下矿的那天——矿洞之下昏暗无光,他无休止地挥舞着镐子,一下又一下敲凿着岩壁。那晚他直接在餐厅的桌子上昏睡了过去,等到第二天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肿胀起来,连洗脸这样简单的动作都会让他咧嘴哀嚎。而此刻,哈兰身上的疼痛是那时的数倍,而且仍在加剧。

    他痛苦地扭动着身体,木床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他的大脑一片混沌,眼前的一切都因为剧烈的疼痛逐渐模糊。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那声音响得可怕,仿佛就要在他的胸膛中炸裂开来。在跳跃的火光和自己不断的挣扎中,哈兰隐约看到了一些虚幻的画面。

    他看到了一望无际的黑色群山,山峰陡峭而巍峨,直直刺进漆黑的夜幕。在群山遥远的阴影中,一只巨大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浮现,那金色的眼眶中跳动着炙热的火焰,火焰的光芒即使从千万米外笼罩着他,就已经使灼烫了他的皮肤。只是一瞬间,那只眼睛就已经飞越了伟岸的山峦,来到他的面前。他感觉自己的身躯正在那只巨眼的注视下瓦解,那些比太阳更灼目的光芒如同一把把尖刀,从外而内地割开他的躯体,让他的每寸骨骼、每缕灵魂都被光芒笼罩。无法忍受的痛苦让他开始放声嚎叫,死亡的阴影笼罩着他,那种恐惧比他所知的一切邪恶更令人战栗,他不顾一切的想要逃离,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挣脱了那只巨眼无形的束缚。

    “嘿!你怎么了!醒一醒!”

    哈兰回过神来,眼前的幻象如梦境一般消散,但他仍在尖叫。那种令他几乎发狂的恐惧还未从他的身上褪去。他发现自己正跪在冰冷的地面上,衬衣已经被汗水完全浸湿。哈兰茫然地抬起头,发现一个中年男人正蹲在自己身边,关切地望着自己。

    “你……是谁?”哈兰的声音仍在颤抖。

    “我叫巴内特,巴内特·威拉德。”男人将哈兰扶起,带着他坐回床上。他从一旁的桌上倒了一杯水,塞进哈兰手里,然后坐在了床边的椅子上。

    哈兰看着手里的那杯水,惊奇地发现身上的疼痛感正在消失,充沛的力量正在他的体内汇聚。“我这是在哪?”他问。

    “这儿是我家。我听到了矿场传来的爆炸声,就骑着马去那边查看情况。我发现你的时候,你就倒在在矿场附近的雪地里。你看起来没有受伤,那么大的爆炸……真是奇迹。”

    矿场、爆炸。当这两个词钻进哈兰的耳朵,他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事情的原委。在熊熊燃烧的大火中,他和布兰德爬上仓库内的货架,沿着通风口爬出了仓库,将那只嘶吼着的怪物留在了堆满工业炸药的狭小房间里。他们从通风管道中一跃而下,摔在外面的积雪里,沉重的落地声立刻引来了更多怪物的注意。他们开始向矿场外狂奔,可一切都太晚了,爆炸声从他们身后传来,强大的冲击力碾过他们的身体,将他们高高抛起。爆炸震碎了房屋的玻璃,夷平了低矮的建筑,巨大的火球在浓烟中缓缓升空,沙石和泥土如雨水般漫天飘落——这便是哈兰最后看到的画面。

    “布兰德……布兰德,他在哪?”哈兰猛然抬头,却只对上了巴内特茫然的眼神。

    “我只找到了你一个人。”

    “我们得回去!布兰德可能还活着!”

    哈兰站起身,却被巴内特拦住:“我们不能出去,外面到处都是怪物!”

    “可布兰德……”

    “你已经昏迷了几个小时!就算布兰德没有死在爆炸里,他也没法在这样的天气里撑多久。”

    哈兰看着巴内特,无力地坐回床上。他的眼中失去了神采,呆呆地看着地面。

    “很抱歉,但我尽力了。我相信你也是。”巴内特低声说。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问题应该我问你才对。先是提前到来的暴风雪,然后是爆炸,再然后是漫山遍野的雪蛛。告诉我,一个阿兹柯特人,又为什么会在斯奈德矿场当劳工?”

    “阿兹柯特人?我?”哈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

    “别再骗我了,我是个历史学家,而且已经在这呆了十年。虽然你的长相和肤色都不像这里的阿兹柯特人,但你胸前的文身是没办法隐藏的。”

    “文身?我没有文身,你到底在说什么?”哈兰说着,解开了自己的衬衣,可当他的目光扫过自己的胸口,他立刻看到了那个醒目的图案。一只竖眼形状的文身赫然出现在他的胸口,正随着他的呼吸缓缓起伏,仿佛有着属于它自己的生命。

    “这是什么鬼东西?”哈兰用手揉搓着自己胸前的皮肤,可那团图案并不是油彩涂抹出的线条。“这鬼东西昨天还没有!我发誓!我从没听说过什么阿兹柯特人、什么雪蛛,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巴内特看着惊慌失措的哈兰,似乎突然间想到了什么。他从椅子上跳起,飞快跑出了房间,嘴里还不停嘀咕着什么。哈兰看着敞开的房门,犹豫了一下,也起身跟了过去。

    卧室外面是一间狭小的客厅,客厅的另一侧还有一个更大的房间,巴内特模糊不清的低语和翻找东西的声响从房间内传来。哈兰推开那扇房门,发现这里是一间书房。两盏煤油灯将整个屋子照得通亮,紧靠墙壁的书架上堆满了无数书籍,连那张宽大的书桌都被稿纸和书本淹没。巴内特此时正把头埋在书桌下的抽屉里,粗暴地搅动着抽屉内的东西。

    “在这!”

    巴内特从抽屉内抽出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平铺在桌子上。他快速翻动着笔记,找到了一张夹在纸叶中的黑白照片,他抓起照片,然后快步向着哈兰走来。

    “对,对!就是这个!”他把照片举在哈兰胸前,眼神在照片和哈兰胸口的图案上来回扫视,露出兴奋的笑容。

    哈兰从巴内特手中抢过照片,发现那照片上是一张古老的岩画,岩画上是一个线条简洁的人像。在画中人的胸口,也有着和哈兰一样的竖瞳文身。

    “这是什么?”他看向巴内特。

    “这是我十年前在格尔玛雪山山顶拍到的,阿兹柯特族的岩画。雪山上有很多这样的洞穴,那些阿兹柯特人就生活在洞穴里面。”巴内特回到桌前,将整本笔记拿起,递给哈兰:“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试着向人们证明阿兹柯特人的信仰根本不是什么自然崇拜,可没人相信我!如果你的话是真的,如果那个刺青真的是凭空出现的,那就证明我的猜想是对的!传说也是真的!”

    哈兰翻开那本笔记,泛黄的纸张上满是岁月流逝的痕迹。他一页页翻看着笔记中的内容,发现纸张上都贴着许多岩画的照片,照片旁是哈兰写下的说明和注释。这几十张照片共同讲述了一个古阿兹柯特人的一生:婴儿时期的降生仪式、被授予武器的成人礼、第一次狩猎、娶妻生子……一个人漫长而精彩的一生,都化为了石壁上的一幅幅剪影,被阿兹柯特人用简洁的线条生动地呈现出来。而真正让哈兰惊讶的地方,是这本笔记的中间部分:那几幅壁画讲述了一个阿兹柯特人被“山父”选中,狩猎巨大蜘蛛的故事。在被“山父”选中之前,他的外表与常人无异,可在一场“降临仪式”后,他的胸前多出了一只竖眼。在这之后,他仿佛获得了某种力量,被族人奉若神灵。他带着族人们围剿了一群巨大无比的蜘蛛,并且获得了胜利。

    哈兰将手里的那张照片插回到它原来的页面上,抬头看向巴内特:“你一定是搞错了,我根本不是什么阿兹柯特人,我根本没听过这个词,更不用说什么山父之类的东西。我从小就在南方长大,我父亲是一个农场主,他……”哈兰愣了一下,“他从没和我说过母亲的事情……但这不可能,对吗?天底下根本没有这么巧的事情。”

    “我在你身上找到了这个。”巴内特扔给哈兰一个亮闪闪的东西。哈兰一把接住它。

    “我的项链!我还以为它丢了。”

    “项链上的吊坠,就是阿兹柯特人所信奉的图腾。你为什么会有这东西?”

    “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

    “你的父母呢?他们一定知道什么。”

    那根项链静静地躺在哈兰手里,黄金吊坠在烛火的照耀下闪烁着光辉。

    “他们都死了。在我两岁时,一场大火带走了我的母亲,这根项链是她唯一留下的东西。”哈兰的语气平静,仿佛口中故事的主角不是自己。“项链一直由我父亲保管,可我十四岁时,父亲也离我而去。”

    “抱歉。”

    “我父亲没有阿兹科特人的血统,我敢肯定。”

    “你母亲呢?”

    “我已经忘了她的样子……”哈兰的记忆中一直有一块空白。父亲从没和他说起过母亲的事,仿佛那是一种禁忌,每当他向父亲询问母亲的过往,他都能从父亲的眼中看到深深的悲伤。

    巴内特·威拉德叹了口气:“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又为什么会来这?比暴雪镇更好的去处多的是。”

    “我不知道……父亲死后,我一直住在祖父家,但一年之后,祖父也因为病痛离开了人世。我必须养活自己,我做了很多工作,去过很多城市。今年春天时,我看到斯奈德矿场正在招聘工人,就抱着试试的心态报了名,没想到他们真的留下了我。这算什么?天意吗?”

    “天意?”巴内特笑了笑,“也许在别的地方,天意真的存在,但暴风镇,这里,绝对不可能。这里远离文明,只有一条难走的山路可以出去。周围的森林里都是猛兽,地里除了土豆什么都种不出来。冬天的低温能在一个小时内把人冻死,更别提那些藏在大雪里的怪物。可偏偏这种地方,居然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小镇,你不觉得奇怪吗?”

    “那人们为什么来这?淘金吗?”

    “斯奈德开发这座小镇是为了地下的金子,但那只是几年前的事情。早在这里的金矿被发现之前,暴风镇就已经存在了。我在这里呆了十年,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里有一种邪恶的力量!那些迷失在山脉中的旅人,总会莫名其妙来到这里,好像整片山脉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而暴雪镇就是迷宫的中心。最可怕的是,只要来过了这里,留在这的念头就会不知不觉钻进你的脑子,你会觉得那些诡异的森林美极了,觉得死寂的夜色让你安宁,觉得山间阴冷的空气是那么新鲜。就算大雪让你不得不离开,就算镇子上每年都有人在失踪,可第二年春天,你还是会兴高采烈地回到这。人们对这里有一种病态的痴迷,可他们完全没发现!”

    “既然你发现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

    巴内特把手伸进自己的衣领中,他摸索了一会,也从衬衣里拎出一条项链,那吊坠的样式和哈兰手中的一模一样。他看着哈兰惊讶的眼神,笑着说:“因为我是历史学家,这就是我的工作。十年前,我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个小镇,在这撞见了那些巨大的蜘蛛,是当地的土著人救了我的命。他们杀死了怪物,把重伤的我带去了他们的山洞。那些阿兹科特人告诉我,怪物的名字是‘雪蛛’。他们还告诉我,狩猎雪蛛是阿兹科特人的使命,那是‘山父’交付给他们的任务。在我离开时,他们把这条项链送给了我。”巴内特越说越兴奋,他不断在狭窄的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走着:“在那以后,我就被阿兹柯特人迷住了!他们神秘、古老,我想了解他们的生活,了解他们的历史!既然那些传说中的怪物是存在的,那说不定‘山父’也是真实存在的!”

    “你一直在说山父,可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除了阿兹科特人,没人知道山父是什么。我只知道它的全名是‘群山之父’,它是阿兹科特人信奉的神灵,以一只巨眼的形象为化身。这十年来,我一次又一次的跑进深山里,寻找当初那些救了我的阿兹科特人,可我一无所获。”巴内特越说越激动,他跑到桌子上,拿起上面的纸张,一股脑塞进哈兰的怀里。“你刚才看到的照片,就是我在他们的山洞中拍下来的,还有这些古老的文字!十年间,我窝在这个小房子里,破译了大半的文字!”

    哈兰接过纸张,翻看着上面的内容。那些古老的阿兹柯特人文字是一种象形文字,纸张上记录了阿兹柯特人的史诗和传说。他们歌颂山父赐予他们猎物和庇护,也记录了古时的一位国王的生平——巴利尔。哈兰粗略地翻看着那些资料,在最后一页纸上,有几句含义模糊的话吸引了他的注意。

    “当黑雪飘落,寒冷的恶魔将从黄金之城中苏醒。在圣山陷落时,迷途的神赐者将于火焰中复生,以巴利尔之名挥舞黄金战刃,终结此地的黑暗。”哈兰呢喃着读出那几句话,抬头看向巴内特:“这是什么意思?巴利尔是谁?”

    “我也不清楚那句话代表的含义,但我猜测那是预言。巴利尔是阿兹柯特人的第一位王,据说他得到了群山之父的赐福,得到了山父的力量,才清除了这片土地上的雪蛛。那把黄金战刃在阿兹柯特的童谣里也有被提及,传闻那把刀就是巴利尔力量的来源,它甚至有将雪蛛重新变回人类的力量。”

    “那些雪蛛究竟从哪里来?那些活生生的人,到底是怎么变成怪物的?”

    “雪蛛就像一种寄生虫,它们在幼时钻进人体里,把人当作它们孵化的温床。它们在宿主体内长大,不断改造和控制宿主的身体,最后破壳而出。”

    “这怎么可能?”

    “我虽然很想解答你的疑问,但我们必须得走了。”巴内特走到窗边,从木板的缝隙向外窥视。

    “走?去哪?”

    “去警局,那是唯一能保护我们的地方。”

    “这里不是很安全吗?我们为什么要冒险出去?”

    “家里已经没食物了,你想饿死在这吗?”

    “可外面……”

    “没事的,黎明时雪蛛会躲起来,它们惧怕火焰和光线。哦,对了,他们还惧怕金子,金子可能会让他们产生很严重的过敏反应。”

    “外面下着大雪,怎么可能有阳光?”

    “天亮刚刚亮的时候,它们需要时间去适应光线的变化。相信我,我在这呆了十年,现在就是我们一天中最安全的时候。”巴内特说着,从桌子下拎出了一个巨大的背包,将桌上杂乱的纸张一股脑地塞进去。

    “每年都会这样吗?”哈兰问。

    “你指什么?”

    “那些怪物,”哈兰的眼神中闪烁着恐惧,“所有人都变成了怪物。”

    “这里每年都会有雪蛛出现,可绝对没这么多。大多数时候,人们一整个冬天都不会遇到那些怪物,但冰雪融化之后,你能看到它留下的踪迹。牲畜会死掉,有些人会失踪,谷仓里会有被冻住的血迹。”巴内特摇着头:“可像今天这样,从没有过。我有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快发生了,所以我们必须去警局。”

    “如果时间足够……我想回矿场一趟,布兰德也许还活着。”哈兰想起自己的好友。

    “我们只有半个小时,黎明一旦过去,雪蛛就会恢复活力。而且那么大的爆炸,他不可能活下来的。”

    “可我活下来了!”

    “你还不明白吗?你是不同的!看看你自己,你身上有任何伤口吗?你怎么可能毫发无伤地逃过那么大的爆炸?是山父在庇佑着你!”巴内特找出一件厚重的毛皮大衣,扔给哈兰:“快穿上这个。你不必急着冒险,这场灾难还只是开始。而且我有预感,你将会在这场灾难里扮演一个重要的角色,因为你已经被山父的意志选中,这就是你的宿命。”

    哈兰抓着手里的衣服,呆滞地抚摸着自己的胸口。在皮肤之下,一股灼烫的力量正刺痛着他的神经,让他的心脏不安地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