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暴雪镇 >第八章:地堡
    托德始终认为自己是个健壮的人。早在他被调来暴风镇的第一天,他就对这里冬季的寒冷有所耳闻,可那时的他并没有在意。他去过很多地方,适应过很多常人无法忍受的环境,所以他觉得镇民口中“如地狱般的冬季”完全是一种夸张的比喻。但现在,当他在马背上疾驰了半小时后,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寒冷。

    当他踏上通往矿场的山路时,他的棉衣就已经被寒风的吹透。他本想凭着信念咬牙走完这条狭长的山路,可路程还没到一半,他就已经有了失温的症状。胯下的马儿在冰雪里剁着蹄子,口鼻处的毛发上已经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霜冰,无论托德怎么挥舞鞭子,这匹马都不肯再向前一步。尽管他无比担心矿场的人们,可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前进了。天亮之后温度会回升,他能做的只有等待晨光的降临。

    他调转马头,准备返回镇子,胯下的马似乎也领会到他的意思,脚步再次变得轻快起来。他抓着手电筒,被手套包裹的手指已经冻得麻木。托德在心里不断咒骂着那些抛弃他们的同事,咒骂着警局的规定,咒骂着这场暴风雪和整座镇子。也许调来这里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他会不会因为失职而遭受指控?很有可能,当灾难降临时,人们总是需要发泄自己的不安,可造成灾难的罪魁祸首会用精明的律师脱罪,再用大把的钱堵住人们的嘴;而执法体系必须保证他们的公信力,所以他们不会犯错,就算真的犯错也不会承认。最后真正揽下罪名的,只有他们这些底层的小人物。他们要承担人们的怒火,仿佛他们本应该有超能力,能阻止一切可怕的灾难发生。

    托德在山路上策马疾驰,在他即将离开山路,回到镇上时,他的耳朵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可疑的声响。那是大片树枝折断的声音,伴随着什么人发出的低吼。声音从山路一侧的树林中传来,若隐若现。托德拽住缰绳,翻身下马,将马匹随意拴在路边的一棵树上,然后关闭手电筒,走进了那片树丛。他躲在松枝和积雪织成的阴影中,缓缓向声音的源头摸去。透过飞雪间的缝隙,他看到两个黑影正缠斗在一起,其中一人的手里紧握着一把狭长的匕首。

    托德连忙从枪套中取出手枪,他打开手电筒,从树丛的阴影中冲出来,大喊:“警察!都别动!”

    二人的缠斗并没有因为托德的出现而停下。托德单手持枪,用手电筒照向那两个人,却惊愕地见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奎马尔手持匕首,站在林间的空地中。面对袭来的人影,他灵巧地躲开那人的钳抱,匕首准确而凶狠地刺进了那人腹中。

    “我让你别动!把武器扔在地上!双手举高!”托德打开了枪上的保险,快速逼近奎马尔。电筒发出的光亮照在马奎尔的脸上,让他那只完好的眼睛眯了起来,可托德发现奎马尔有些不对劲。他的身上一贯带有的儒雅、高傲的气质,此刻已经完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危险的气息,就像一头饥饿的凶兽。最令人不安的是他的另一只眼睛,那只本该紧闭着的瞎眼,此时已经从伤疤中完全张开,迎着手电刺目的光亮盯着他。那只眼睛是黑色的,如深渊一般。

    奎马尔将金色的长刀插进腰间的刀鞘中,他喘着粗气,身上布满了大小不一的伤口。“托德·布莱斯警官,”他干脆将破烂的大衣脱下,扔在雪地里,“你怎么会在这?”

    托德仍然举着手枪,他靠近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发现他的身体正在寒冷的雪地中化为一滩灰烬。眼前发生的一切令托德难以置信,他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雪地里满是一堆堆大小不一的灰烬,仿佛这里刚刚举办过一场盛大的篝火晚会。

    “你都做了什么?”托德的手指悬在扳机上,厉声询问。

    “你都看到了。”

    “是啊,如果我没看错,你杀掉了斯奈德矿场的矿工。”

    “他们曾经是。”奎马尔点了点头。

    “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要杀他们?他们又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所知晓的世界正在崩塌,所以我理解你心里存在着的诸多疑问,但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奎马尔说话时,视线一直望着凯文身后的树林。凯文被他警惕的眼神吓到了,但他不愿意转身,他害怕自己的视线一旦离开奎马尔,他就会立刻消失。

    “是啊,你应该跟我回警局,然后我们好好聊聊。”

    “没这个机会了。”奎马尔从衬衫里扯出一条项链,他摘下项链,扔向托德。托德没有伸手去接,任由那条项链摔在自己面前的雪地里。奎马尔做完这一切,向后缓缓倒退,那只黑色的眼睛紧盯着四周的黑夜,似乎在提防着什么。

    托德的枪口仍然指着奎马尔,但他这次没有出声阻拦,因为他听到了不远处的马儿在不安地嘶吼,听到了身后山林发出的异样响动。他回头看向自己的身后:在暗红色的月光下,远处山坡上的密林正不断抖动着,不知名的鸟儿似乎被什么东西惊动,嚎叫着向天空四散飞去。他知道那些树木的抖动不是因为狂风的吹拂,而是某些东西正从山坡的另一侧向他们快速奔来。

    托德转过头,马奎尔的身影果然如鬼魅一般消失。他咒骂了一声,捡起了雪地上的项链。项链的吊坠很小,呈如鸡蛋一般的圆形,似乎由黄金制成。他不知道奎马尔为什么要给自己这条项链,但他已经没时间继续思考。他随手把项链塞进口袋里,朝着自己的马匹跑去。

    他回到山路上,发现那匹马正发疯一般嘶鸣,试图挣脱束缚自己的缰绳。托德试图安抚那匹马的情绪,可马儿没有因为他的拍打而冷静分毫,它的尾巴仍然不安地摇摆着,不断跺着蹄子。托德将绳索解开,立刻翻身上马,马儿失去了束缚,沿着山道狂奔起来。它跑得飞快,以至于马背上的托德开始惊慌。他试图控制马匹的速度,可无论他怎么拉拽手上的缰绳,这匹马都没有给他任何反馈。大雪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只能依靠树木的轮廓辨别方向,任由这匹马在山路上横冲直撞。

    托德能感受到胯下马匹剧烈的心跳,仿佛一台老旧的引擎正超负荷运转,孤注一掷地驶向毁灭。暴风雪已经带走了它体内的大部分能量,它现在完全是以生命的代价奔跑,可让它如此害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托德用双腿夹紧马腹,以免自己从马背上跌落,然后回头向身后看去。在夜幕的遮蔽下,山路两旁的森林中正涌出无数漆黑的影子,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他看不清那些东西是什么,但能依稀分辨出躯干和四肢。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嚎叫,奔跑的动作也不像灰狼,这群东西鬼魅一般凭空出现,紧咬在他的身后。托德粗略估计了一下,它们的数量大概有上百只,无数黑影在山路上组成了一股浪潮,正向着自己碾压而来,并且不断有更多黑影正从森林中涌出,汇聚进那一大片蠕动的黑色里。

    马背上的托德已经全然忘记了寒冷,恐惧在他的心头汇聚,让他的灵魂随着肉体颤抖不止。他拔出手枪,向身后的东西连开数枪,希望声响可以吓退它们,可枪声只吓到了胯下的马匹,马儿突然开始左右奔跑,试图将背上的累赘甩出去,托德连忙抓紧缰绳,稳住了身形。身后的东西和他之间的距离正不断缩小,马蹄掠过一栋巨大的宅邸,整个镇子的全貌出现在他眼前。

    马尔以飞快的速度冲下最后的斜坡,来到宽敞的公路上。警局就在镇子的另一端,可脑后传来的声响立即断绝了他刚刚生起的希望。他再度回头,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在咫尺,他第一次看清了那些东西的样貌。那不是什么野兽,而是一个个匍匐在地的人。它们的身上还穿着属于斯奈德矿场的衣服,可他们的灵魂注定不再属于这世间。

    突然,一团闪亮的粉尘在托德身后的半空中炸开。那些东西一接触粉尘,立刻发出了刺耳的哀嚎,速度也随之降低。

    “去疗养院!”

    一声喊叫从空中传来。托德环顾四周,在十字路口一侧的房顶上看到了奎马尔的身影。他仍然穿着那件单薄的衬衫,手中抓着几个灰色的袋子。奎马尔将手里的袋子接二连三地扔出,袋子在半空中爆炸,组成了一道烟幕,彻底隔断了怪物追逐的路径。托德没时间道谢,用力拽动缰绳,马儿在十字路口向右急转,向疗养院的方向跑去。在托德的注视下,奎马尔竟然直接从三楼的楼顶跳了下来。

    托德在街道上疾驰,另一边的小巷里,奎马尔也在向疗养院的方向奔跑。他的速度极快,甚至比托德身下的马匹还要快。他惊讶地望着奎马尔奔跑的身影,大脑尽力思考着一切,可他什么也想不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眼下托德遭遇的一切,都无法用常理解释清楚。

    那些粉尘只阻挡了怪物几十秒,当空中的粉尘随着雪花飘落到地面,黑色的潮水再次追了上来,但疗养院已经出现在了托德的视线里。他用力向后勒住缰绳,可胯下的马只是嘶鸣了一声,仍然在用全力狂奔。眼看疗养院的大门近在咫尺,托德咬紧牙关,从马背上一跃而起,重重摔在雪地上。

    “快进来!”奎马尔已经打开了大门,站在门口喊道。

    那匹马因为托德跳出的反作用力失去了平衡,踉跄了一下,摔倒在雪地上。托德拼命奔向大门,同时向后看去。在他们身后,黑色的潮水分成了两拨,一拨向着倒地的马儿涌去,顷刻间吞没了它,另一拨向着疗养院的大门追来。托德一头冲进门内,奎马尔飞快关上了大门,紧接着,那些东西重重撞在门上。疗养院并没有挡住它们追猎的步伐,它们爬上了围墙,寻找着一切进入建筑的方法。托德听到了玻璃纷纷破碎的声音,头上的天花板也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奎马尔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他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而是向着地下室的方向跑去。托德紧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跑下坚硬的石阶,跑过狭长的走廊,最终停在了一扇铁门前。托德记得这里,在大约六个小时之前,他来过这里取证,还在这找到了那位猎人的衣服。

    他们进到这间狭窄的房间内,可这里什么都没有。托德以为他们要在这里躲开那些怪物,于是拔出手枪抵住了房门。奎马尔径直走向房间内的一侧墙壁,拨开储物架上的杂物,墙上赫然出现了一块小键盘。他在键盘上飞快输入了一串数字,紧接着,一边的水泥墙壁上居然缓缓升起了一扇暗门。

    托德此刻感觉自己不像是警局毕业的高材生,而是某个山沟里走出来的原始人。他跟随马奎尔走进暗门,身后重重落下的大门给了他无与伦比的安全感。门内是向下延伸的台阶,四周的墙壁是坚固的合金,洁白而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映照着洁净的灯光,简洁而舒适。

    “你是第三个来这的人。”

    “除了我之外还有谁?”

    “我姐姐,她在这做护工。”

    奎马尔的声音满是疲惫,他喘着粗气,脚步虚浮,和在外面的时候判若两人。

    “你受伤了?”

    “没事,只是一点小问题。”尽管他嘴上这么说,可托德看得出来他在极力忍受着什么。他们来到了楼梯尽头,来到了一条长廊。长廊两侧是许多不知道用途的屋子,屋门上嵌着的玻璃都做过了磨砂处理,看不清里面的东西。他们来到长廊的尽头,这里有一扇巨大的双开门,比其他房门都要厚重。马奎尔取出一张卡片,贴在门前的机器上,随着一声短促的电子提示音,大门自动向两侧缓缓滑开。

    “这座地堡很大,也很安全,足够抗住千吨当量的爆炸冲击。为了修建这里,我可花了不少钱。”奎马尔的语气虽然虚弱,但却有种自豪感,就像孩子展示自己的新玩具那样。

    这里的空间比托德想象得还要大,就像是把地面上的整座疗养院倒扣在了地下。天花板到地面的距离足有十几米,到处是钢铁冷冽的银色。无数的仪器和巨大的培养皿占据了地面上的空间,各种设备多到如此巨大的屋子都显得有些拥挤。

    “失陪一会,你可以到处看看,但千万别动任何东西。”奎马尔踉跄着离开,走向一边的玻璃柜。托德看到奎马尔的右手正微微颤抖,古铜色的皮肤上浮现出了许多黑色的血管,如藤蔓一般向指尖蔓延。托德还想询问什么,但奎马尔已经走远。他环顾四周,突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自己根本不在暴风镇,而是身处首都的某座科技馆里。一路上各种古怪的仪器看得他眼花缭乱,那些瓶瓶罐罐里装满了各种颜色的液体,他踩在洁净的大理石地面上,向房间深处走去,停在了一个巨大的培养皿前。

    培养皿呈圆柱形,外观让他想起了水塔顶部的容器。透过淡黄色的液体,托德看到了一具恐怖的尸体。那是一个男人的躯体,但从外貌已经无法判断出年龄,因为他的整个躯体已经肿胀得彻底变形,似乎有什么东西快要冲破这具皮囊。他的脖子已经完全缩回了身体里,头颅和整个胸腔连成一个整体。他的脸也已经不再属于人类,两只黑色的眼睛向外凸起,在眼睛两侧,另外四只更小的眼睛从头骨中生长出来。鼻子部分的软骨已经腐烂,整个下颚处的骨头彻底变形,形成了一张满是利齿的口器。扭曲的双臂已经被黑色的角质层覆盖,形成了一对螯肢,螯肢连接着躯体的地方也并非肩膀,而是脑后的两侧。在他的两肋处,三对细长的步足从体内穿出,上面覆盖着厚重的骨板,依稀能分辨出是人类的肋骨,步足的底端是如刀锋般的钩爪。他的双腿也像大臂一样发生了形变,只是比步足更长,同时却又无比粗壮。

    托德走近器皿,仔细观察着它身体上的一切。它如婴儿一般蜷缩着,在重力的作用下微微起伏。托德盯着它那张诡异而恐怖的脸,发现这张脸似曾相识,但他却又什么都记不起来。可突然间,器皿中的怪物居然动了起来,它扭动头颅,一条细长似蠕虫的舌头从它的嘴里弹射出来,重重撞在玻璃上。

    托德被突然活过来的“尸体”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几步,身体撞在身后的桌子上。桌上摆放着的容器摇晃了几下,即将倾倒,却被一只黝黑的手及时扶住。

    “看来你已经和老同事打过招呼了。”奎马尔走到托德身边。尽管他身上的伤口还在,可那种虚弱的神态已经消失不见。他的右眼又恢复了伤疤的样子,手臂上的血管也恢复了正常。

    “老同事?”

    “他叫埃文·乔,曾是暴风镇警局的一名警员。在去年冬天,他在暴风雪里失踪,从此杳无音讯。实际上,你之所以能来这,就是为了填补他的位置。”

    托德端详着那张脸,久远的记忆突然浮现在脑中。原来那种熟悉的感觉并非他的错觉,乔的失踪曾让整个警局都蒙上了一层阴影,托德也加入过搜寻的队伍,他们几乎翻遍了镇子周围的每一块石头,可仍然找不到乔的踪迹。可为什么?乔的失踪明明是一年前的事情,可在托德的记忆里,那些画面久远而残破,就像童年记忆的剪影一般模糊。

    “什么都记不起来,对吧?当一个人被雪蛛寄生,人们就会开始遗忘他。那是一种古老而邪恶的力量,能彻底抹去一个人存在。”

    “雪蛛?这就是那东西的名字?外面的那些怪物,都是这种东西?”

    奎马尔点了点头,走到培养皿前站定:“在你面前的,是一只十分珍贵的活体标本。它正好处于幼虫和成虫的临界点上,可以让我更深入地了解它们转变的细节。”

    “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会变成这种东西?”

    “跟我来,”奎马尔迈动脚步,向实验室更深处走去,“我会告诉你一切的真相,但你必须做好准备,做好承受这一切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