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烛光与火焰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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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拿到许妍的材料后,邢宽就着手调查起来,还去调阅了相关档案,但无论是警方的勘验结果还是当时的目击证人,都指明这是一起实实在在的自杀事件,也正因为被定性为自杀,这起案件并没有多少后续调查,邢宽略过潦草字迹上的“青春期”、“抑郁”等字眼,一时有些头疼,死者为大的观念从古时传下来。等不及小叶调入市队,在跟小叶吃饭的几天后,邢宽便只身前往许妍家调查。

    邢宽开车来到城西的博安路,但到了许妍家后才发现大门紧锁,屋内空无一人的情况。在走廊徘徊了一小会儿后,邢宽听到楼道有动静,不一会儿一对中年夫妻走了上来,看到邢宽后惊奇问道:“你是来找许老师的吗?”

    邢宽点了点头,又询问起许妍父亲的去向,邢宽在警方登记的资料了解到许妍的父亲叫许知远。

    “许老师现在应该住在学校那边的教师宿舍。”邻居大哥转身跟邢宽聊了起来,他老婆则把买来的菜拎回家里。“我也好些天没有见到他了,前一阵子听说他在帮学生搞什么创业项目,有日子没有回来了。”

    “创业项目?”邢宽掏出香烟,递了一根给邻居大哥,又追问道。

    邻居大哥接过烟,提高着声量讶异问道:“你不知道吗?许老师是岩大的教授,教了得有二三十年书了吧!”

    邢宽确实没有了解过这个,就没有搭话,听着对方讲下去。

    “许老师是知识分子,跟学生的关系很好,以前也经常有学生过来看他。”邻居大姐从屋内走出来,插话道,“去年他闺女去世后许老师受了很大打击,好几个月不出门,那段时间隔三差五有人来探望。”

    “后来呢?”邢宽又追问。

    “后来许老师又回学校上课了,不过整个人精神差了不少,瘦了一圈,也不爱跟街坊聊天了。”邻居大姐说道,“真是可惜了,那么精神的一个人一下子老了一轮,他家的闺女也是可惜,年纪轻轻的就……”

    邢宽见邻居大姐神情哀伤,话也停了下来,就问道:“大姐,你可以说一下许妍的事情吗?”

    大姐正要开口时,旁边的大哥朝他们中间吐了口烟,语气不悦道:“你知道这个想干什么?”又转头对他老婆埋怨道,人都去了,还嚼舌这些干嘛!

    邢宽看着大哥黑着脸斥责起老婆,也知道是对自己的行为不满,他掏出口袋里的警官证,带着歉意说道:“我是市局的警察,这次是想来了解下许老师女儿的情况的。”

    邻居大哥狐疑地盯着邢宽的证件好一会儿,才说道:“这样啊,你早点说啊。”

    邢宽在许知远家门口跟邻居聊了很久,又找了其他街坊打听了情况,终于了解了许妍的大致情况。

    许妍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听说搬到这里时才不满十岁,来的时候父母就已经离婚了,许知远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的。许妍倒也争气,从小就勤学努力,在街坊眼里是个听话的小姑娘,后来又考上了父亲任教的岩大,还是校内的优等生,据邻居所说许妍在大四那年就申请去英国深造的机会,不过后来不知怎么了又放弃了,那阵子邻里街坊好几次听到她跟父亲发生争吵,开始的时候邻居大姐还上门劝过,但后来又发生了几次争吵后许妍干脆搬出去外边住,青春期的女生总会有些叛逆,即使是许妍这种在街坊眼中的好女孩也不免有跟父亲冲突的地方。至于许妍搬到哪里,有人说回学校宿舍,但也有人说是跟男朋友同居了,街坊不止一次见到个高个小伙来接她出门,小年轻谈恋爱,在现在也见怪不怪了。

    但后来小姑娘不知道怎么了被黑社会缠上了,说是在外边借了不少钱,邻里传出不少说法,有说是网贷的,有说是赌博欠下的,许教授家的大门和楼道好几次被喷漆,那一阵子这附近老有小混混徘徊,闹得街坊邻居人心惶惶,报警了也不管用,在附近出现的小混混不偷不抢不伤人,就光转悠,警察来了也没办法。时间久了,邻里对许家的不满也日益增多,许妍也更少回来。

    再后来就听说许家姑娘自杀了,许教授深受打击一蹶不振,在家闭门不出,休养了好几个月才重新出门,再后来听说跟学校申请了教师宿舍,除了假期,就很少回家长住。

    邢宽离开时慢慢消化着得来的消息,在心里推测着许妍死亡的原因:因为谈恋爱而放弃学业引起与父亲的矛盾,为了心上人去借高利贷遭到黑社会催债,那笔钱转给男友后两人又发生了什么事,最终许妍心灰意冷之下投湖自杀。根据街坊的描述和小叶从通讯公司那里找来铁森与小叶的通话记录可以确定许妍的男友就是铁森,照这个推测看来,小姑娘很可能是遇人不淑了,但铁森又是死在史健手上,邢宽实在想不通其中有什么联系。

    那许妍借来的那笔钱究竟去了哪?许妍死了,铁森也死了,这个疑问恐怕很难弄清楚了。邢宽开车离开,风声在耳边呼啸,但他的心神已经不知飘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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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邢宽按着邻居给的地址来到了岩大,教师宿舍位于校区冬丽湖畔,一条幽静小路和一道小桥把宿舍区跟校区其他地方隔离开来,邢宽把车停在校道路边,只身走进教师宿舍区。湖畔静谧阴凉,一排教师公寓向远处延伸,邢宽估摸着得有近十栋楼房,道路四下无人,邻居给的地址并没有很详细,他楼下徘徊了片刻都不见有人下楼,就拿出手机联络了张老师。

    一支烟还没抽完,张老师就从楼上下来,听说是来找许知远教授的,张老师也不含糊,领着他到许教授的宿舍楼下,但不巧的是邢宽又一次吃了闭门羹。

    张老师按了按门铃,但屋内依旧没有动静,于是转头道:“可能是上课去了吧,或者在创业园那边。”

    “创业园?是科创楼一楼吗?”邢宽问道。

    张美凡说道:“是,就是第一次见面你看到的那个创业园,许老师最近一直在那边帮忙。”

    “许教授是不是瘦高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样子?”

    “是啊,你见过。”

    “嗯,上次碰到过。那边我认识路,那我就先过去了。”邢宽告辞道。

    “我陪你一块吧,如果没找到我再帮您联络。”张老师把刘海别到耳后,笑着道:“我正好要去东校区那边取些资料。”

    “那麻烦你了。”邢宽也不客气,多年来的职业经验告诉邢宽有知情人协助办事效率简直飙升,他自然不会拒绝。

    岩大校区不小,创业园在东校区,邢宽跟着张美凡的指引,走校内的道路省了不少时间,要是自己开车的话估计得多绕半圈路。

    在路上时,邢宽也打听起了许教授的情况。

    “许教授啊,他可是校内的金牌老师,不光学识渊博,教学质量也是经管系的招牌,前些年年年带学生参赛拿奖,可是不少学生的偶像。”

    “前些年?”

    “对,以前每年许教授都会带队去参加高校比赛,但去年家里出了变故后,许教授的身体差了不少,听说还请假了一段时间,不过身体应该已经康复了,今年还搞了那个创业园,声势不小呢!”

    邢宽思考着没有说话,车内又陷入沉默。

    张老师问道:“邢警官,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来找许教授呢!”

    “这个么……有些情况想找他了解一下。”

    张美凡听邢宽没有细说的意思,就没有再追问下去,反倒自顾自地聊起许知远:“许教授在我们老师里也很有声望,好几位女老师对他都有意思,不过听说他离婚这么多年来,从来没见过他跟谁约会过,在学校时眼里只有学生和工作……”

    路边的车位停满了,邢宽把车停在东校区的停车场,一起步行过去创业园。两人走在校道边,邢宽突然扫到了旁边的宣传栏,上面大张的彩色海报印有许知远的人像,邢宽停下脚步盯着看着。

    “哦——刚刚都忘记跟你说了。”张美凡拉尖嗓子惊诧道:“几个月前,许教授在小西湖那边救了个落水的小孩,这事情都上了日报,还专门有记者过来采访。”

    邢宽粗览了一遍,爷爷奶奶带孙子去小西湖公园游玩,小孩贪玩不慎落水,当时许知远恰好在那附近,见义勇为把小孩救了上来,后来救人的视频被发到网上,岩大的学生就认出许知远来了,再后来就有记者来采访,学校领导这才知道这事情,也连忙追加了一把宣传。

    当邢宽和张美凡来到创业园时,许知远正好在和一群学生在讨论项目,众人围成一团,一个男学生神色懊恼地讲着自己在先前工作中的失误,邢宽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眼神透着玻璃门看着那些尚未褪去青涩的年轻人,入行十年,邢宽早已变身职场骨干,面对里面热血涌动的年轻火苗,心底却想到了小叶的身影,算下来小叶入队还未满一年,刚跟着他办案时还缩手缩脚,但现在许妍的线索确是她找到的。

    许知远安静地听完男生的发言后语重心长道:“创业不可能是一帆风顺,错误才是工作的常态,你们都还年轻,现在遇到的难题在未来也会转化成重要的经验。出现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就此颓废丧志,与其纠结于自身的错误,不如把心思放在如何弥补上面。这一点不仅是对你,更是对在场的所有人说的,希望你们谨记这一点,无论未来遇到什么难题,都要坚持走下去,走过去了,也就没什么了。”许知远的语气越说越缓和,最后消弭在这间工作室内。

    虽然许知远的声音并不高昂,但其中饱含的情感却令邢宽倍感恳切,虽然两人并不相识,但邢宽的直觉告诉他这确实是位如外人称道的好老师。

    邢宽在门口等待直到里面的讨论结束,张老师已经先行离开了,当许知远走出工作室时,门口的邢宽已经等候多时了。

    “许教授,你好,我是市局的邢宽。”邢宽掏出证件,向许知远表明了身份和来意,“我想跟您了解些许妍的情况。”

    许知远的眼眸闪过一丝讶然和痛苦之色,他撇过头去说道:“请跟我来吧。”

    邢宽被带到了创业园的会客厅,两人在沙发坐定后,许知远开口问道:“警官,请问你想了解些什么?”

    “很抱歉打扰您了,您女儿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这次来是想问您认不认识一个叫铁森的人。”邢宽开门见山问道。

    许知远闭上眼,眉头紧锁,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邢宽知道他这趟来对了。

    少顷,许知远才压下胸口的战栗,缓缓说道:“认识,他是我女儿生前的男友。”

    “他几个月前死了,被人杀害。”邢宽看到许知远的肩膀微微一颤,“不过凶手已经找到了,我这次过来是因为一笔钱。”

    “钱?”许知远露出疑惑的表情。

    “对,我们查到令媛生前曾给铁森汇过一笔不小的数目,您对这件事知晓吗?”

    邢宽看到许知远的眼睛发红,虽然这件事对许知远来说是个痛苦的回忆,但查案子有时就像一把手术刀,在伤者的伤口上切割,只有剜去表面的腐肉,才能直面真实的伤痕。

    良久,许知远呼出一口气,“我知道,妍儿就是为了那个男人才去借的高利贷,最后才……”话还没说完,许知远的声音已经开始哽咽。

    “都怪我,都怪我,要是我早点知道就好,要是我……要是我没把她赶出家就好了,都怪我……”许知远愈发失控,掩面止泪,声音颤抖。

    “对不起,许教授。”邢宽也是颇为难受,缓了一会才轻声开口:“我不是想为难您,但现在手头有件案子跟铁森有关,您知不知道那笔钱最后去了哪里?”

    少顷,许知远才平复了情绪,缓缓说道:“应该是被拿去赌博了,我女儿的遗书里说过,那个铁森让她去借钱,说偿还赌债后就此戒赌,以后老实工作把钱赚回来,但没几天那批人找上门之后她才知道,铁森非但没有还钱,反倒又把她借来的钱都输在了赌桌上。我女儿性格要强,到死都不肯跟我开口,直到她去世后我才知道她身上竟然背了二十多万的高利贷。这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个叫铁森的人害的。”说到最后,许知远的目光都变得可怕而狰狞。

    “这些情况您没有反映给警方吗?”邢宽试探着问道。

    许知远压抑了许久才说道:“有用吗?当时我把这些情况统统告诉了调查的民警,可后来……后来就再无消息。”

    邢宽呼吸一滞,叹了口气后劝慰道:“现在许妍已经去世,请节哀。”

    许知远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邢宽才小心开口道:“那封遗书可以暂时交给我吗?我或许能够查出些什么。”

    许知远看了邢宽一眼,目光灰暗中带着一丝诧异,摇头道:“这是我女儿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我是不会给你的,遗书上的内容也没有什么破案的线索,即使抓了那些放高利贷的和开赌场的,我的女儿也没法活过来。”

    “可是——”邢宽皱眉开口。

    “不用说了,她回不来的。”

    邢宽听到许知远的话后,也就没再强求,起身告辞离开。当他走到门口时,许知远在后面说道:“如果你想要知道遗书的内容,就去警局找吧,当时警察当时有对遗书记录。”

    邢宽讶异地转身看着许知远,点了下头后转身离开,大金正巧从外面回来。大金站在科创楼侧面楼下,视线跟着邢宽回到车上,又目送着他驾车离开,这才走进创业园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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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知远倚靠在沙发上,垂头弯腰,眼神别向屋内地板,整个人还沉浸在痛苦的回忆中,丝毫没有去关注外界的事情。

    大金站在创业园的走廊上望向里面的身影,此时其他学生都已经离开,大金提着两份盒饭没有进门,7月16号的那天下雨,他也曾见过许老师这样失魂落魄的样子。

    那天,他提前从物流公司回家,天上下着蒙蒙小雨,当他从公交车下车后提着伞步行在回小楼的最后一段路时,他看到了一个一年未见但无比熟悉的身影从巷子走出来,步履飘浮宛若失了魂一样,大金内心微荡开口喊了一句,但许知远却仿若毫无察觉般蹒跚前行,丝毫没有回应,大金内心疑惑地看着许知远消失在视野中。

    当大金回到小楼楼下时,铁森的房门打开,原本在五楼想要回家的大金神差鬼遣地登上六楼,当他目睹铁森躺在地上时顿时洞悉了一切。

    许知远是大金的恩师,在岩大读书的时候,大金经常听许教授提起她女儿,也曾在他家中见过文静淑雅的许妍。后来听说许妍也报考了岩大,许教授的不少学生都对这个准师妹抱有一丝想法。可惜世事无常,毕业后没多久大金就听说许妍跟一个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男生好上了,为此还跟许教授闹翻了关系,那时的他正疲于职场的琐事,未曾回去探望恩师。

    两年前,大金曾在路上碰见过许妍跟一个高个子男生一起外出,当时他并没有去刻意认清那个男生的脸,但当他把铁森联系起来后就几乎可以确定许妍的那个男友的身份。毕业后,大金跟许教授的联络也骤减,再等他见到许教授时,已经是在去年七月份许妍的葬礼。那时候他才从其他人口中知道了许教授和女儿的详细的经过,对那个欺骗许妍害得许教授家庭破裂的男人生出憎恶。而如今,这个男人正躺在他家楼上的地板,宛如死尸。

    大金如石像般伫立良久,直到地上的人影出现一瞬的抖动,在幻视和现实中又归于寂静,大金深吸一口气后,终于踏入屋内。

    晚上,在大金多方打听之后终于找到了许知远所在的教师公寓。时间的指针接近十点,许教授没有开灯,公寓内充斥着黑暗与寂静,大金看到房门虚掩,他敲了敲门无人回应,当他推门而入之时,走廊的光线潜入屋内,映照在瓷砖地板、木质餐桌以及里头瘫坐在沙发上的干瘦身影。

    “许老师。”大金轻唤一声,走向那个男人。

    许知远抬头看了来人一眼,继而又把头低下去,淡漠到如见路边的石头。

    “许老师,是我,金泉恩。”大金轻声说道。

    许知远又看向大金,这次持续的时间更久,虽然眼前的学生因为昏暗的光线和背对走廊只看得到一个黑影,但许知远的脑海里逐渐浮出那个学生的脸庞,但他的神情并没有因为与学生重逢而展露出一丝喜悦,反而有些惶然不敢与他对视。

    “许老师,我都知道了,我刚刚从新安街道那边的小楼过来。”

    许知远猛然抬头盯住大金,眼中闪现刹那的慌乱,呼吸一滞目光死死咬在大金身上,似乎是想从这漆黑的身影中看出些什么,但这股狰狞之态很快就萎靡,许知远整个人如被泄气的气球又佝偻下去,颓然说道:“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许知远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也一遍遍地敲击在大金的心上,他长久以来所崇拜的那个老师,在课堂上无所不能、坚定潇洒的偶像却如失心的孩童不停地呓语。

    “他没死,您没杀死他。”大金的话令许知远身体一颤,宛若被雷击中般战栗地抬头,大金低沉的嗓音又响起,“我到现场时,他还在动弹。”

    “他还在动?”

    “我杀了他,我用哑铃砸开了他的脑袋。”大金好似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种人渣不需要同情。”

    屋内忽然又陷入沉寂,许知远直起身来死死盯住大金,衣服上的水渍又重新流淌而下,大金这才注意到弥漫的水汽。

    少顷,大金起身说道:“人是我杀的,我会处理好的。”

    没有等许知远的回复,又或者说大金没给许知远开口的机会,就转身离开了。

    良久,许知远才站起身来,借着走廊传入的光线,他看着手中留下的勒痕,又望向大金最后停留的地方,内心空荡到发慌,像是被无边的黑暗填补。

    一年前,他因一时的固执绝情害得女儿在孤立无援中死去,而一年后的今天,又一个孩子因为他而走上了一条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