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尧所在的泽海国南境是一处群山环绕的盆地，盆地中央有一座古老的旧城，名为和元。
这里的主要产物是粮食和愿意卖身做苦力的饥民。过去曾是辉明洲南方国度的首都，但现在他唯一的特点是城里有一座能教授所谓“法术”的学校。
该学校名为和元书院，读的书自然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法术大全》，《招魂大全》这类的书籍，打听到这个书院名称后虞尧还有些激动，觉得自己是穿越到了魔法世界，和元书院就是这个世界的霍格沃兹。
自己没准有机会学个法术，当个法师什么的。
他一路打听，口袋里那点钱已经用光，作为干粮的烧饼也吃完了。
路上躲过几次抓壮丁的队伍，又和强盗们玩起了躲猫猫，最后到了和元城的门口还要面对守城士兵的盘问，他那张身份证明虽然没有问题，但守城士兵们把他当成过路的肥羊，打算宰一笔再说。
“几位大哥，我是真没钱。”虞尧把这一路说过无数次的谎话又说了一遍：“我就是个过路的旅人，遇到强盗，把我的钱基本都抢光了，一路边走边乞讨才到了这里，就是因为城里可能有熟人，各位大哥放我过去，如果我真能搞到钱一定会回来孝敬各位。”
他的话被士兵们一阵嘲讽：“面皮生得这么白净，一看就是哪家的公子爷，怂成这样，不交出钱就别想过去了！”
虞尧叹了口气，随后转身离开，想其他法子混进城里。
他在城外转悠了半天，眼看进出城门的要么是做生意的买卖人，要么是去城外办事的公务人员，这些人显然都不会帮他打掩护。
虞尧正发愁自己今晚是在野地将就一夜，还是继续在这里碰运气，但这时候一辆马车从远方慢慢开过来，车后还跟着一大群的随从跟班。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一个随从直接跑到门口，和守门的士兵交谈起来。
那些士兵们一个个点头哈腰，显然是面对某个上位者做出的自然反应。而且那辆马车上绘制着元和书院四字的花体，这让虞尧看到了难得的机会。
他咬咬牙，朝着那辆马车跑去，随从们以为是前来乞讨的叫花子，赶忙上来阻拦，还有些人拿起短棍和刀剑护卫住车子，以防不测。
虞尧也没傻到往刀子上撞，他被几个随从阻拦后就立即停下了，对着马车大喊：“请书院的先生帮我一把！我现在走投无路了！”
马车的窗帘被一只枯槁的老手掀起，里面隐约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孔，马车里的人看了看车外喧哗的家伙，不动声色地问道：“出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我被一群强盗打劫后投入水中，好不容易逃离上岸却发现自己几乎失忆了，找村民讨了些吃食，靠着模糊的记忆一路乞讨到此，希望有机会找个熟人救济一下，却被一群兵痞拦住不让进城！”
“你不是乞丐？也不是逃兵？”
“我有身份证明。”虞尧说着递出自己那张写着名字的名片。
一个随从粗暴地抢过名片，瞄了两眼，他认得是字，于是恭恭敬敬地递给马车里的老人。
那位老人拿过名片仔细打量了两眼，开口说道：“是正式的签证，这画押和做工都没错，你看着也不像地痞无赖。你这证明上面说你是个旅人，但你又失去了记忆，这该怎么证明呢？你现在还能识字吗？”
“当然认得！”
“好，”老人拿出一本散装的书册：“翻开第一页，如果所有的字你都认得，都能读出来，那我就当你是个失忆的遭难旅人，我会在书院里给你找个活干，让你暂时有个着落。”
虞尧如蒙大赦，赶忙接过随从们递来的那本名为《古典诗歌大全》的册子，翻开后他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怎么，不认得吗？”一个随从没好气地揶揄道：“不认得就赶紧滚！”
不是不认识，反而太熟悉了。这上面所有的诗歌都让他非常眼熟，从先秦时的四字诗歌到唐宋名家的绝句律诗，都被某个人用非常有力的笔锋手写在了这本书里，墨迹甚至都没干透。
为在泽海国的语言发音内保证押韵，这些诗词改了些词句，也替换了一些名词，但这些诗词本身的根骨是没有变化的，任何熟悉诗词的人都能一眼看出来。
虞尧没敢节外生枝，老老实实翻回第一页，用标准读音把那首经典的“关关雎鸠”从头到尾念了一遍，老人听完后，点了点头：“你读音很准，看得出是正经学习过的，我已经答应了，自然不会食言。都是读书人，你也有资格坐车，上来吧。”
几个随从有点嫉妒地拉开马车的车门，放下踏板，让虞尧上车。进入马车车厢，虞尧抬起头，这才看清这个老人的面貌：他虽然已经衰老，但腰背挺得笔直，脸型也是标准的国字脸，穿着类似中山装的正装服饰，双手搭在大腿上正经危坐。
他盯着虞尧，搞得虞尧也有些不好意思，只能也学着这位老先生，在马车里正坐。其实他宁可陪着那些随从们一起跟着马车小跑，那样还能欣赏一下那些士兵们前倨后恭的态度。
他们的马车摇摇晃晃了很久，久到车厢里的空气都要凝固了，马车才慢悠悠停下。
那些随从高声喊着什么，车门再次打开，放下踏板，虞尧对老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自己跟在对方身后下车。
下车后是一座巨大的府邸，看着有点像影视剧里的王府，但匾额上写着的是“和元书院”四个字。这门口的装修属实奇怪，一方宅门面有着明显的中式风格，另一方面，这个中式风格的宅门门口有个圆形广场，非常西式。
广场中央是一堆喷泉石雕，最大的雕塑是五片不规则铁片拼凑的镂空圆球，球内有个两栖动物的骨架，球体表面那五个贴片上绘制着各种花纹标志，看不出雕刻的是什么。
老先生面无表情地下车，接受在外一众人等的迎接。他指着跟着自己下车的虞尧说道：“这是个遇到困难的旅人，也识字懂礼，我就帮了他一下，带他进了城，给他先安排个文书的简单工作，让他住下吧。”
几个人应声称是，还有些人则称赞起了老人的慈悲心肠。期间几乎没有人正眼看一下虞尧。
他还没来得及对老人再次道谢，就被几个人拖到了这座书院的侧边小门——只有老先生那种大人物才能走正门，这点倒是和虞尧的记忆认知相符。
这些人似乎是书院的管事，他们带虞尧洗了个澡，发给他一件穿着有些磨人的灰色衣服，让他在一张合同上签字画押——这合同上有上百个条款，其中五十多条一旦虞尧违背就可以被书院的管事们直接打死——虞尧稍微抗议了一下，引来的却是管事们的嘲笑：
“你不愿意干有的是人干！要不是你还认识点字，被打死都没人稀罕！现在和元城里到处都是卖身找活的苦力，别以为你有多高贵！”
虞尧皱着眉头在合同上按下手印。现在他的地位只比这座书院里最低贱的苦力高一些。因为识字，所以他和另外两个认识字的家伙负责管理并打扫图书馆，手抄文稿。
他们可以住在一个狭小的三人间里，每人发一床被褥，伙食是大锅饭，三个月发一次赏钱。
签完合同，他就算书院名义上的临时工实际上的苦力了。虞尧见到了自己的两个同事——一个是本来家境就穷苦，父母双亡，只能卖身书院为奴的倒霉蛋甲，另一个是因为连年灾祸，家产被几个游手好闲的兄弟败光，只能自寻出路，投靠书院的倒霉蛋乙。
他们三个人都是能在封建社社会脱产读书认字，但又因生计所迫不得不屈居人下的苦命人身份，所以三人也算同病相怜。
倒霉蛋甲先开口向虞尧打招呼：“这位虞尧先生，您多大？我二十八岁了，复苏季出生，这位也是二十八岁，休眠季出生，比我小些。”
虞尧知道年岁，但是什么休眠季，复苏季他是完全不懂，听名字可能是类似春夏秋冬的时令划分，他便回答到：“我就二十二岁左右，比二位都小，不嫌弃我这个小弟的话，那我就称呼二位为大哥二哥了。”
他们简单地拜了个把子，倒霉蛋甲还拿出了自己藏了很久的酒，掺些水倒了三杯。他们尝到了嘴里淡淡的酸味，说了些互相勉励，以后日子总会好过的场面话，就被催促着赶紧去工作了。
倒霉蛋甲对新收的小弟解释道：“后天书院的学生们要上法术课，我们得帮着把他们要上的那部分《法术大全》摘选抄五十份下来。你刚来，就先抄十份好了，我和你二哥每个人抄二十份。”
虞尧心下疑惑，这个世界难道没有发明印刷技术？刻一份雕版就能轻松解决的问题，何必动用人手。
他随两位刚认的兄弟走到了那栋窗明几净的图书馆里，明明天气有些凉爽，可里面有不少人奋笔疾书得满头大汗——他们写字用的笔类似钢笔，写字的纸也是雪白带格子的信纸。
这些人算是书院雇佣的正式抄写员，和他们三个卖身为奴的家伙不同，他们这些人做抄写工作时是不能待在图书馆的正房里的，只能在图书馆旁边的一处小房间里工作。
倒霉蛋甲走到图书馆，和管理员说道：“我们来抄写《法术大全》，后天还回来。”
“后天是吧。”那个负责图书馆的大爷打着哈欠，从一大排标着日期的书架上翻了翻，找出一本《法术大全》递给他们：
“这是一个月前的抄版，别忘了你们今晚还得打扫图书馆呢，快点抄。就算你们今晚抄完，大后天估计也就过期了。”
虞尧非常疑惑，什么叫大后天就过期了，书怎么会过期。但他没开口问，只是在一旁仔细观察，倒霉蛋甲拿起《法术大全》，深吸一口气，以极快的速度翻到他要誊抄的那几页，快速扫了几眼，随后赶忙合上书本，点了点头：“没问题，明天我们抓紧，肯定能赶上。”
“赶上就好，这次我可不会帮你开脱了。”老大爷有些不耐烦，重新回到图书馆门口的躺椅上，躺着晒起太阳来。
倒霉蛋甲带他们走进那间办公房，从狭窄的抽屉里拿出纸笔墨水，分成三份。
他先是要求虞尧随手写几句简单的话给他看看，确定虞尧的字写得不错，他反而摇了摇头：“待会不要写的这么端正，你的脑子会受不了的，写的凌乱一些。写的时候也不要考虑间架结构，靠本能默写，写得越快越好，只要保证字能被认出来就行，千万别逞强。”
“字难道不是越端正越好吗？”
“学习的时候是这样没错，但我们毕竟只是来做抄写苦力的，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玩命。你翻到第八十四页，从第六段开始抄，抄五段。一共一千多字。抄不完就歇歇，没事的。”
“就一千字？三个人抄五十遍虽然累，但也不至于这么警惕吧？”虞尧心里越来越觉得蹊跷了，他翻到倒霉蛋甲折了印记的八十四页，把这本法术大全放到桌子上，拿起纸笔，照着习惯开始抄写。
《法术大全》有点类似化学教材，里面都是些不明所以的名词相互“融合，转化，成型，空蛀”之类的句子，也不懂是在说些什么。
虞尧开始抄写，他笔头转的飞快，不一会儿就抄了一半，虽然不懂是什么意思，但是本着法术是好东西，不记白不记的原则，他一边抄写一边默默背诵，打算晚上在睡前琢磨一遍。这时候，一阵可怕的刺痛出现在他的脑子里，就像童年时高烧那次，感觉有一把滚烫的刀子在搅动自己的脑浆。
“疼！等等……”他的笔掉在了桌上，在纸张上划出了长长的痕迹。
“够了够了！表现很不错了！你写了一千多字才感觉头疼，比我们刚来时强得多了。”
“这是怎么搞的？”虞尧揉着脑袋，晕乎乎地问道。
“可能是你的诅咒来的迟缓些，所以比较剧烈，我们的诅咒都是一开始动笔就有的，所以感觉虽然难受，但反应却没你这么夸张。”
“什么诅咒？”
倒霉蛋甲和倒霉蛋乙惊奇地对视了一眼：“你一个读书人，怎么不知道文字诅咒的事？”
虞尧的脑子稍微恢复了些，他艰难地起身，说道：“我不是说了我失忆很久了嘛，我脑子还糊涂着呢。”
“好吧……”倒霉蛋甲接受了虞尧的解释：“真没想到连诅咒的事情都忘了，还能记得怎么写字……总之就是五十多年前，那群被中陆联军驱赶的恶魔满世界乱窜，有些逃到了我们这，想要蛊惑我们的先王和他们交易。结果恶魔的把戏被识破，恼羞成怒，耗尽自己的生命给我们下了文字诅咒。”
倒霉蛋乙接着解释道：“第一，所有被人认知识别的文字都会随时间推移逐渐消失，不论是手抄还是印刷；
“第二，所有文字在誊抄过程中，被辨识理解的越仔细，给辨识者带来的精神压力就越大，书写者书写时的精神越强大，文字存续的时间才会足够长；
“第三，所有文本，无论什么形式，只要能作为文字传递信息，随着被阅读理解的次数叠加，消失的速度会越来越快。那些恶魔希望通过诅咒中断历史文化的传承，让我们变成文盲遍地，毫无文化，无知愚昧的野蛮国度。”
“想要摆脱诅咒，只有两种办法，一是变成非人类的异人和兽人；二是离开泽海国。”
倒霉蛋甲感叹道：“这几十年来诅咒的波及范围越来越大，发作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我出生前，一本《法术大全》抄写完据说可以保存七八年，现在就算无人翻阅，最多也就保存个五年。像我们手里这本反复抄写的，最多保质一个月，上面的字就要全部消失了。”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这本书上，虞尧抄写过的字就已经消失干净了。倒霉蛋甲惊呼一声：“完了！我还没抄完就消失了！这下只能去找老爷子认错了！诅咒发作的速度又加快了！”
虞尧安慰这两位结拜兄弟，说道：“我觉得不是这样，可能是因为我本来就来自泽海国之外的缘故，我的记忆力好些。这一千个字我都会背了，让我把剩下那些部分看完，我就能完全默写出来。”
倒霉蛋甲不太愿意让虞尧苦撑，但倒霉蛋乙看了看虞尧无比端正的那数百字，思索一番，还是同意了：“但你不能逞强，你要真被精神冲击到死，那可就后悔不了了。”
虞尧摇了摇头：“没事，我不会死在这种事情上的。”
于是他重新拿起笔，深吸一口气，将《法术大全》的指定部分背了下来，摊开纸张，开始默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