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日中午时，距萋斐堂一里外艾刀寻了一僻静半山亭，四角飞檐攒顶依岩而营造。两根圆楹上悬半圆木版，上勒周篆“半山茅块半山石，半壁晴天半壁阴。”
由背囊中取出糗[qiu]粮置坐于阑楯[shun]上[栏干的木板]，二只粟粉蒸制粟果，两只麦粉煁制煁[chén]果，竹箧[qiè]里三两豕脯、竹管制成汤盂。旋开汤盂上盖，艾刀饮了一口菫叶浸沤菫汤。（注1）
燃石真乃好物，与铁粉、蛭石、木炭、粗盐混炼，置入汤盂下底可自热保水不寒。
噬食一口煁果，满口麦香，正要再饮菫汤，山路中转出三人往半山亭行来，见艾刀已在亭中止住足步，进退两难中，艾刀扬手示意无碍。
那三人入得亭中，其中一位是皮肤黝黑根七器优的少年，另一位少年长相秀气，颡广修眉，唇红齿白，身量不高有柔媚之态，着实让艾刀荡惑，难辨雌雄。
随行四十岁左右女妇，高椎髻佩黄金双笄，颜面上粉敷得厚，耳上悬蓝宝色白银充珥，立襮[bo]对襟宝蓝色上衣，织金马面下裳，白色腰韠，黄丝组紃蝴蝶结，佩带凤鸟纹玉玦，象牙白无袂裼[ti]衣，褐色牛皮长靴。（注2）
听两位少年称女妇为傅姆贶[kuàng]，此妇应为二人女私教，佩玉者至少下士地位。（注3）
傅姆贶更使艾刀出乎意外，居然由腕镯内取出，一方陈藁[gǎo]编织大藁筵，三张缫席，三个短矩食案。傅姆贶能运用秉筥物，也是一名修士。秉筥物犹是艾刀心心念念之物。
至于餐食两位少年比艾刀可多出不少，一釜狍肉，一大盘鹿羹，两豆瓠叶，两豆竹笋，两敦稻饭，一盌[wǎn]糁[sǎn]汤。（注4）
两位少年皆双手扶挈膝盖，挺腰危坐食案前。艾刀瞻望心里暗语，臀于双足正襟危坐最是让人体乏心累。
观人饮食视为不雅之举，可艾刀又无其它地方可去，傅姆贶取出两幅一丈广一丈高珍珠白布帷，将山亭一分为二，两厢各不相涉。
人比人要死，货比货要弃，再望手掌中粟果，艾刀下咽已未有适才顺利。
秉筥物不知自己何时也可拥有。风卷残云食尽糗粮，余有二两豕脯。著意拾掇行囊，坐于阑楯上依着亭楹攸塈[ji]。（注5）
闭目不久，闻有人说道：“人言君子慎疾，防寒燠[yu]，小君子餐后来塈，高寐时日值孟春，凄风寒凉肃肌骨，婢子请君身荐绵茵。”世妇之下成年女子自己谦称“婢子”。（注6）
开目张眼艾刀见傅姆贶立于面前，手挚一块方矩绵茵，灰色面绲三寸广回纹。
立身礼行长揖，艾刀说道：“贵姬盛德在木，岂可为不才怀忧心烦伤。小子私而自怜，谨遵御寒训。”双手接过方矩绵茵荐于臀下。
虽女私教在旁要端谨持重，毕竟是少年人心性，三人言悦谈兴高起，两人是兄弟，星纪州於越邦国上虞邑人士，颜面黑的神农氏姓谢名愠，白颜面姓谢名靖，序齿则谢靖与艾刀二人同岁，谢愠年长一岁半，谢愠生于三月，谢靖生于十一月。
午后，萋斐堂前子弟已去三分之一，众人被初春寒风吹，颜面铁青，也未有风言闲语的心情。
第三步为墨试，开试前，两位执事用水柳枝侵水洒于青石地上，正在进行“濯涤”，试前祝告的祭仪。
众人双掌相合左覆右上，对着萋斐堂门庭方向行长揖之礼，立于阶下，躬礼以示敬慕。
萋斐堂内西、中、东三室间室牖不知何时去除，已连成一间大室，地上铺着藁筵，入西门处两位执事一人稽验竹签与石帛，另一人遣发土黄色草茵。
艾刀依次递上竹签与石帛，接了草茵在阃阈[kunyu]前脱履，只着白叠布足衣，不践阃，出左足跨过阃阈，入萋斐堂。登堂入室，此为“登堂”。
每一书案上有竹签与求学手中竹签对应，艾刀寻到自己书案，将草茵置于书案后，双膝前曲，臀压双足上身挺立，危坐如松。
四角青铜圆形熏炉中升起袅袅檀烟。铛铛三声钟鸣过后，两位执事将泥漆封缘半寸厚石帛试卷，分遣到书案上。有手疾目捷求学子弟伸手，执事呼一声：“止。”未有一人再动试卷。
闻执事说道：“其一、不录姓名只书竹签志号；其二、言语说话者就地除名；其三、离位者就地除名；其四、作弊弄姦[jiān]者就地除名。其五、闻号不止书者就地除名。祝诸位嘉弟子斯文今北斗，举代一文昌。”
又铛铛三声钟鸣过后，艾刀不慌不忙磨好墨，解开绳结，揭去有不其二字钤印封泥，绳结、钤[qián]印、封泥作为信验以防私拆。
试卷半寸厚，有释经、墨义、修持三类。
释经，一陶能作万器，终无有一器能作陶者能害陶者。一道能作万物，终无有一物能作道者能害道者。何意也？答试者要解释与论述此句经文何意。
对于此类经文艾刀烂熟于心，不加思虑，只是一念之间此意便在，就伊始用周篆书写。下笔时不疾不缓。
墨义是对经书原文进行注疏，《牧誓》要注疏：斥责子商国君子辰，不敬天道，历数其罪。《益稷》要注疏：谈论决川播种、慎位安止、股肱耳目、韶乐合奏诸事，并作歌唱和。
修持是对修士修行答疑解惑，比释经、墨义难上数筹。源息未分，浑沌为一，何谓源息？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万物之生，皆禀源息，有何论见？
“铛铛铛！”执事用手锤击响鸣钟。艾刀长出一口溷气，望户牗外天色，原来已至日昏。
从未时到日昏酉时，三个整齐时辰，艾刀目不枉视，此时扬首，才视见其他求学。
有人苦恼地口噬着笔管，有人嗟声叹气，有人怡然自得，有人气定神闲。艾刀抚了抚下颚，心想自己颜面应未有多余表情。释经、墨义、修持三类，总计谋算下来，得一乙评应无限阻。
一刻后，执事将试卷、笔墨收走，艾刀才觉腿股麻痛，更易身形簸坐草茵，握拳叩击双股促血脉通畅。
出门时，艾刀与谢家兄弟一一通情请辞。
莱藜国墨水之畔有一座城邑，西接墨水名“临墨”，临墨依水而营，城邑中五条经涂不是正南正北，东西六条纬涂多出一条纬涂。匠人营国并不过分拘泥礼制，也会因山岳水利加以变化。
临墨东市环涂有一座官置候馆名“墨一积”，表示此为临墨五十里之内第一座候馆，再往外行为墨二积，墨三积，直到出临墨邑疆地。
周制有定规，凡国野之道十里有庐舍，庐舍有饮食供旅人，五十里有市，市有候馆，候馆有积。
墨一积候馆内东三室，有燃石驱水的四季铜禁，温燠如春。艾刀已经食毕夕昃[zè]，正与父母话言人间。
艾刀之父，有褒氏艾罔字孟绳，领有褒国冬官。正垂足而坐于柳木壸门牀[chuáng]上，身姿举止依旧儒雅无匹，目光所及还手执一册古本书卷。
燕居时分室中无外人，艾罔只着象牙白絺布交衿濡衣，雪青色絺布褰，腰间系着帛黑组紃[xun]，白叠布足衣跻着木制趾屐[ji]。
正说名医僦贷季居住不其山期间，为人治病不取财物，使重病愈者栽杏五株，轻者一株。如此数年，计得十万余株，郁然成林。后人用“杏林”称颂医者。（注7）
不忘勉励奖鉴艾刀入不其山习医，艾家子弟到此瞻仰余芬，定要学那僦贷季以杏代耕耘。
艾刀由生漆髹涂柳木所制的凭阑座上起身，直立行礼恭敬回一声：唯。
“燕居至家遑闲时分，非要我儿，心为形役，尘世马牛；身被名牵，樊笼鸡鹜[wu]。”艾刀的嫡母斟寻氏褒苾[bi]不悦其父谆谆教诲不止，牵了艾刀左手曳到身旁半抱。
早年褒苾坠马致腰以下不可行动，只能乘坐庳[bi]辁[quán]座具移动四方，也是艾刀家中器具少筳席多垂足而坐座具的原由。
斟寻氏褒苾身残，气血不通畅，身量颇高却面容枯槁，因求医问药不当，右面颊一块黑色药迹经年不消，嫡母因病貌丑倒是不争事实。
儿不嫌母丑，子不厌父贫。艾刀从未有半分怨言，由着嫡母半抱亲昵。褒苾上身着直襮[bo]对襟广袖中衣，丁香色织缦微透内里藕色衵[ri]衣，象牙白组紃系及膝下褰，与中衣同色，肤色罗丝足衣，木制趾屐。（注8）
“仲芷！慈母多误子，溺爱不成器。只恐刀儿将来文不成武不就，日后只会附庸风雅、作文吟诗。”言毕，艾罔放下手中书卷于方矩案几上。仲芷，斟寻氏褒苾的表字。
不以己之是驳人之非，褒苾开口想回，坐于壸门牀艾罔身侧艾刀庶母康椈[ju]说道：“艾家私塾右师万里丑，俊杰廉悍，皆言庶子刀虽少年已自成人，经史精敏，无不通达。其后以博学宏词，必能有褒氏集贤祠中有正字，子、何苦忧烦。”
庶母康椈，阴康氏字叔柏，乃艾罔迎娶褒苾时，阴康氏所媵[ying]之贵妾，一聘必媵，有嫁往媵，以是为周礼定制。
媵妾比侍妾地位高也称配嫡，正妻如亡故或被休径，不可再娶，由众妾中依次递补，媵妾次序最前。
由被一妻一妾臧否人物，艾罔倒也不恼，本就无心随口而论，举了举手示意康椈，康椈起身从案上执起彩绘白瓷水匜，与艾罔手中白瓷汤盂斟了八分。
环视褒苾与艾刀，见两人摇首，自己斟了五分至汤盂，也未用衣袖遮面，仰首一饮而尽，浅杏色短袂中衣，右衽交衿下滑，坦呈一片雪白，浑圆轻颤。
柞丝双绉有鱼鳞暗纹，内里未着衵衣，雪青色膺[ying]衣视线可见。浅杏色双绉下裳，康椈收足并腿合膝于壸门牀，足裹肤色罗丝足衣，光亮透明现出足爪丹红。（注9）
一家人栖息燕居，未有严格礼防禁乱，不那么从容讲究，各自谈笑自若，其乐融融。
归寝时，斟寻氏褒苾固执要与艾刀共寝，说道：“孺子十岁外出求学，临墨相送罢，从此无人迂行膝前，未来佳会更难投合重遇，我难舍且不舍。”
艾家皆知褒苾宠子，若不如此也不会不远万里送子不其山，日后如此百般思儿，肠断何时了。
艾罔知妻褒苾乍觉分离滋味，自己心中也多依依不舍，应允与艾刀共寝，诫告母子两人勿要话语人间无休无止。
褒苾与艾刀相视一笑，母子二人归寝闲话家常是难驯狃习。（注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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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糗[qiu]粮：干粮，炒熟的米或面。《国语·楚语》“糗一筐。”
阑楯：栏杆下的木板。
煁[chén]果：此处当面包，烘焙的食物。煁：一种可以移动的火炉。《诗·小雅》“樵彼桑薪，卬烘干煁”。山东、天津等地现在仍旧称一些面食为果子。汤盂：热水杯。沤：泡。
（注2）裼[ti]衣：无袖的衣服，本文当背心。《诗·小雅》“载衣之裼”。袂：衣袖。立襮[bo]：有花纹的衣领《诗·唐风》“素衣朱襮”。织金马面：特织布料，很贵。
（注3）傅姆[fumu]：辅导、保育贵族子女的老年妇人。根据文献资料，贵族年幼时不会寻一个年纪更轻的女子做侍人，一般会安排一位老年妇人当私教，明朝之后丫鬟之类不会出现在小说，也不是那个年代的情况。
（注4）糁[sǎn]汤，《礼记·内则》“糁，取牛、羊之肉，三如一，小切之。与稻米二，肉一，合以为饵，煎之。”现在依然是山东特色名吃，临沂方言音糁sá。
（注5）攸塈[ji]：休养生息。《诗·假乐》“不解于位，民之攸塈”。塈，息。
（注6）身荐绵茵：建议坐上棉布垫。荐：荐席，推荐，连接。茵：衬垫，坐垫。《诗·秦风·小戎》“交茵畅毂”。棉花还没出现，借用绵字。
（注7）杏林原是三国时期名医董奉，字君异，在行医时从不索取报酬，只有一个要求：每当治好一个重病患者，就让病愈者在山坡上栽杏树五棵。借来给了上古名医僦贷季，此笔者不严谨，是为小说添色。名医董奉日后也会影射一位小说中的名医董峰。
（注8）趾屐[ji]：拖鞋。屐应该是最古老的鞋。1987年，考古工作者在浙江宁波慈湖新石器时代晚期遗址发现两件残存的木屐，均为左脚所穿，屐木扁略呈足形，前宽后窄。
直襮[bo]：笔直有花纹领子。衵[ri]衣，女人近身衣。《左传·宣九年》“皆衷其衵服，以戏于朝”。足衣：袜子。
（注9）膺[ying]衣：胸衣。膺为胸。《诗·秦风》“虎韔镂膺”。这里膺作为马带，膺也可为胸上之物。足爪：脚指甲。
（注10）难驯狃习：不良习惯。狃习：熟习；习惯。狃本意因袭，拘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