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生计银 >37.日本鬼子突然投降 寂寞陈太卖弄风骚
    老蔡被放了出来,从此背负一辈子的耻辱和污名。日本鬼子投降后,他每年清明中元都要来到小洋房,燃香祭奠逝去的义勇军夫妇。即使如此,也不足以洗刷自己贪生怕死出卖同胞的罪孽,最后不堪精神折磨,在“一街两坊”拆迁之际,自缢身亡,终于灵魂得到解脱。此是后话。

    时光如驹岁月如梭,阿毛家的梅芳姑娘已经十七岁,长得虽不算娇俏,但也圆润丰满,“一街两坊”上门来提亲的男子不少,阿毛娘子却偏偏看中从凤阳到上海来打工的修车工富贵。她像是高瞻远瞩的预言家,说三十年风水轮流转,以后工人阶级会吃香,一定要收富贵做上门女婿。富贵为了逃避家乡抽壮丁,“一袖清风,两手空空”从凤阳来到上海,属于赤贫级别的无产者,讨了个现成的上海老婆,真是困觉也要笑出声。

    阿毛二女儿兰娜十四岁那年,日本鬼子投降了。

    一夜之间,国军开进上海,市民们如见到久违的亲人,路边摆开茶水摊,欢迎国军士兵。良友厂的工友们冲进小洋房,将赵大和被军事法庭判刑的义勇军工友从牢房里接了出来,同时释放的还有英美眷属。工友们不顾受尽折磨而变得虚落的身体,重新戴上义勇军的袖章,走上街头挥舞旗帜高呼口号庆祝胜利。那些英美眷属原本是租界里的贵族,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鬼子将英美眷属统统抓起来,塞进为战争征用的民房里和鬼子兵混居当炮灰,这是鬼子“玉碎计划”的一部分。小洋房因此塞进的英美炮灰竟有五十人之多,这些英美眷属在劫后余生后,同样感激国军士兵将她们解救于水深火热,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围在一起跳起踢踏舞。一位踏着爵士乐节拍起舞的美国女子兴奋地高呼:“上海,万岁!”“一街两坊”的居民们都涌上街头观看,像看西洋镜似地看她们无所顾忌地载歌载舞,不禁受到感染,也在一边扭起了秧歌舞。

    铁路上静悄悄的,铁甲车静静地卧在铁轨上。一些国军士兵正在拆除街上的关卡、掩体,这些军事设施是日本鬼子准备一旦战败用来开展巷战而筑。那些缴械的鬼子兵在司令部外临时搭建的帐篷内玩扑克,等待被遣返,他们的脸上已不再有往日嚣张的神情。

    八年来,阿毛娘子第一次迈出弄堂,手里拿着自己做的鞋面布和鞋底,先去胭脂店买烟,然后去友邦里给皮匠上鞋。胭脂店老板被日本兵抓去修铁轨时被枕木压到脑袋死了,现在换了他儿子做老板。小老板事事躬亲,正在卸排门板。

    “嗷哟,新娘子哪里去来?每次总是阿毛来买香烟,阿毛又不抽烟,从来不曾见你自己来买。”“一街两坊”的人,对阿毛娘子的称呼仍然停留在她挺着大肚子来到这里的当夜,尽管她现在已经是有三个女儿一个养子的母亲了,所有人还是叫她新娘子,新娘子便成了阿毛娘子的代名字。

    阿毛娘子说:“阿毛被日本鬼子打断了腿,腿脚不便了,在家里坐享清福。”

    “阿毛真是罪过,替房东阿海吃了不少苦头。阿毛有今天,多亏有你。”

    “阿海是个好人。我家阿毛就不要说了,跟阿海比,不及人家一根脚趾头。当年要不是我,阿毛早就被日本人打死了。”

    “一街两坊都知道,新娘子是巾帼英雄。”小老板说着,翘起大拇指夸赞阿毛娘子。

    阿毛娘子沾沾自喜,买了烟,问小老板:“洋火有吗?”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小老板柜台下拿出一盒洋火,擦燃了给阿毛娘子点上。阿毛娘子叼了烟,朝友邦里走去。见肉庄门前坐了一排妇人在晒太阳,就又捏着烟踱到肉庄门前。肉庄开在军械库旁的民居里,在“一街两坊”建成之前就有了。那时候这里完全是一副城乡结合部的景象,有涓涓的小河,有集市和农田,田野里几条小路从不同的方向通到肉庄。现在,小河被祥海填了做马路,农田建成了弄堂和军械库,只有肉庄还是老样子,坐西朝东,门口永远有人晒太阳,女人们一面晒太阳一边纳鞋底。上海女人不管老少都喜欢纳鞋底,鞋底纳得好,人人看得见。阿毛娘子也是纳鞋底的高手,还会在鞋底上纳出满天星和忘忧草等等花样。其实鞋底上了鞋帮打上鞋掌,再好看的花样都是白费心思。阿毛娘子见极要好的邻居阿庆婆也在晒太阳,就朝阿庆婆走去。阿庆婆是隔壁四号里的无锡女人,又矮又胖像只柏油桶。阿庆婆没有纳鞋底,抱着双手晒太阳。当初阿毛娘子生兰娜时难产,不是阿庆婆及时出手相救,阿毛娘子就过不了鬼门关。见阿毛娘子走来,阿庆婆便和她打招呼:“新娘子真稀客啊!住在你隔壁只听见你咳嗽,从来不见你真人,身体可好?”

    阿毛娘子答道:“谢谢你的牵挂,我身体蛮好,只是腿脚不便,出来少了。”其实,阿毛娘子帮祥海看顾酒行时,常常偷偷溜出去烟馆,只是天未亮就出门,所以邻居不常看到她。近年来烟馆关了,她除了到菜场买菜、去胭脂店买香烟,确实是足不出户。这时她坐在阿庆婆一条长凳上,一面和阿庆婆搭话,一面将手中未纳完的鞋底纳完,起身走开,拿去给友邦里弄堂口的皮匠上鞋。

    友邦里弄堂口有一老一少两个皮匠,老皮匠是祥安坊的小浦东,小皮匠是友邦里的老江北,好像一左一右两个卫兵,守护着友邦里。小浦东专修皮鞋,老江北专修布鞋,两人就像西装裁缝和中装裁缝两不相干,不会彼此抢生意,长年和平共处。

    小洋房里的陈太太是小浦东的常客,她有各式各样的高跟皮鞋拿来修,小浦东就有了做不完的生意。陈太太的丈夫陈老板在鬼子投降后回到上海,想不到小洋房被作为伪产没收了,他气得口吐鲜血,躺在良友厂唯一没有倒塌的工棚里一命呜呼。陈太太据理力争,将官司一直打到国防部,申明日本人强占他们的房产作为司令部时,他们一家人早就逃走了,跟日本人没有丝毫瓜葛,这才重新拿回房产。

    现在她孤苦伶仃,百般思念女儿陈小姐。陈小姐自从逃婚走了以后,音讯全无,陈太太对自己曾经的愚蠢行为懊悔不已,但也无济于事,依旧孤零零一个人住在偌大的洋房里。家里没了男主人就像没了主心骨,她这才明白中国有句俗语说有本事的男人会把老婆养成母老虎,看起来受到妻子的管制而怯懦,其实背后是满满的温情和自信。如今她虽有用不完的钱却没有了可以颐指气使的对象,任着性子行事的机会也就没有了,总是觉得洋房里太过安静,闷得发慌。昔日的姐妹们都不再上门,她也不再有兴趣开什么派对,百无聊赖之下,整天摆弄她整箱整箱的高跟鞋。这些年来,她的身体发福不少,像吃足了发酵粉发泡膨大,金发也染黑了,烫了发却不加修饰,蓬头稚子样;打扮却不得要领,肥硕的身躯穿了一袭开衩到腰眼的花式旗袍,将棒槌般的大腿裸露在外;腿是雪白的,却穿了棕色丝袜,丝袜是短筒的,将一条腿硬是分成两部分。外套一件长及臀部的开衫再加一件短衫,长袍短套不伦不类。但是一双小巧的脚依旧小巧,虽然脚也胖了许多,但是尺寸没有变大,结婚穿的鞋子都可以穿上,高出鞋口许多的脚背像胖乎乎的白面馒头,煞是好看。一张精致的脸蛋依然精致,本来有一双高贵迷幻的蓝眼睛,却画了绿色的眼圈,像被人在眼圈部位打了一拳。这个绿眼圈,她每天都要花一个钟头才可以画好。画了眼圈,穿起不同样的高跟鞋,没事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的每双高跟鞋,都是法国或者俄罗斯的进口货,鞋跟很高,穿上高跟鞋,走起路来为了保持身体平衡便要尽量跷起臀部,因此走路显得有点跌跌撞撞。

    今天,她选了一双红色高跟鞋穿上,不厌其烦地穿过马路来到小浦东摊头前,坐到一张矮凳上,紧绷的旗袍下伸出她那只玲珑又丰满的小脚,像莫高窟壁画里大腿粗壮小腿细瘦爆发力强劲的飞天仙女。脱了鞋赤了脚,一脚搁在另一只脚的脚背上,要小浦东当场给她的鞋打铁钉。她白皙的脚腕上戴有脚链,那是一条金色的细珠形黄金脚链,上面有一个个小小的椭圆形水晶吊坠挂着,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一种神秘的光芒。每个脚趾都涂了血红的指甲油,像是十只灵动的红色甲虫。鞋钉钉好,陈太太一只脚几乎翘到小浦东鼻尖下,让小浦东给她穿上。小浦东却埋头干活,从来不拿正眼看她一眼,即使给她穿鞋的当口也是眼望别处。倒是从皮匠摊匆匆而过的男人见了,总是要在这双脚上停留几秒钟,拿眼角瞟一眼。

    阿毛娘子是老江北的老主顾,这会儿拿了鞋底鞋面走来,正好看到陈太太在阳光下卖弄她那双性感之脚、情色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