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穿越小说 > 锦衣后裔 >第六章 两大心愿
    诸事既罢,施琅心中有事,吩咐前往施家老宅。吴英早已预备了接风酒宴,却被施琅吩咐赏给帐中将官,也不要吴英陪同,由提标营亲兵护卫前行。官道虽经紧急整治依旧起伏颠簸,比明郑时期遍地泥坑却是平坦得多。施琅骑在马上,放眼望向官道两旁随风起伏的芦荻丛,远近稀疏破旧的低矮民房,想起三十二年前狼狈逃亡的旧事,刘白条徐文宏徐国难等久已模糊的熟悉面容次第在脑海深处浮起,心中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不一会来到施家老宅。施琅抬眼望去,见亩许方圆的青石广场后面矗着平房小院,黑瓦白墙飞檐翘角,朱漆大门高高悬挂大红灯笼,大白天点燃了檀香蜡烛,金笔施字在烛光映照下分外耀眼。小院周围散布的茅棚木屋早已影踪不见,自是在战乱中焚毁,不远处遍布枯树败草,临时搭了些提标营亲兵的防卫帐篷,参差不一萧瑟冷清,远没有富贵人家繁华鼎盛的喧赫气象,施琅眉头微皱略感不快,知道吴英花费心力妆饰施家老宅,对整治周边环境有心无力,也不言语,甩镫下马。他常年习武体格强健,下马向来不用人扶,此时心情激动,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施世纶站在旁边忙伸手搀扶,被施琅摔手甩脱,领头大踏步走向老宅。

    刚在亲兵拥卫下踏上青石台阶,有名英俊少年从门里迎将出来,十五六岁年纪,个头比施世纶稍矮,清秀尤有过之,穿身素净绸衫,腰间悬了柄宝剑,长身玉立英气逼人。见到英俊少年施琅眉头微皱,沉声问道:“世轩,你不在房里陪老爹,迎到门口做甚?”

    施世轩有些惶恐,垂手道:“爹服了药已经睡着,标下担心亲兵护卫不周,刚才在院里到处转了转,听到军门到来就迎将出来。”黑白分明的眼珠向施世纶霎了霎,打了声招呼。施世纶笑嘻嘻浃了浃眼,算是回应。

    施世轩是施安独子,自幼被施琅收为义子,衣食住行与亲生儿子一视同仁。他跟随施琅南下福建,奉命掌管情报机构侦缉处,巡查保卫是应尽职责。施琅嗯了一声,迈开大步走进院内。他曾在施家老宅生活近十年,一草一木极为熟悉,不用奴仆指引走绕右拐,穿过几条曲廊石径,不多时跨进主院施大宣的卧房,见房内器具都已更换一新,险此认不出旧日模样。施琅伸手抚摸器具,蹙眉不语,目光隐现泪痕,在施世纶施世轩服侍下脱去戎服,换上轻便家居绸衫,略一沉吟,出门顺曲廊向左拐向侧院。施世纶施世轩紧跟身后。

    侧院右边不远处有间冷清厢房,一名垂髫小童坐在门口扇着炉火煎药,不时低垂脑袋打瞌睡,听到脚步声抬头张望,见提督大人走进院子,忙不迭扔下蒲扇跪倒磕头。

    施琅瞧也不瞧,走到炉前看了看药罐,见乌黑药水微微沸腾,目光瞟向小童,拧眉问道:“刘大夫给二老爷瞧过病没有,怎么说?”

    小童战战兢兢道:“半时辰前刘大夫来瞧了一回,说,说……”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目光只是望向施世轩。施世轩跨前一步,轻声道:“刘圣手说阿爹心病难治非药石之效。他只能尽力拖延,让阿爹多过些舒心日子。”说着双目通红,忍不住掉下泪来。

    施琅有些惘然,沉默片刻抬步向厢房走去。小童欲拦不敢,嗫嚅着说不出话来。施世轩急叫道:“军门——”

    施琅低声道:“放心,我只是略微看一眼,不会惊动二老爷。”脚步迈得轻轻的,缓步走进房内。施世轩想要跟进去,施世纶忙上前拉住,拖得远远的走到侧院外。

    施世轩急道:“你拉我干甚么,我要过去瞧阿爹。”

    施世纶搂住施世轩肩膀,安慰道:“世轩,你我都是安叔护着长大,怎会不手足关心。只是安叔既已睡着,咱们还是走远些为好,免得不小心惊动。”

    施世轩眼睛霎了霎,忽地明白过来,一屁股坐在栏杆上,呜呜咽咽低哭出声。施世纶随口安慰,目光炯炯望向厢房。

    施琅轻手轻脚走进厢房,鼻中闻到股浓郁的药草味道,见极简陋的屋子摆着张松木床,余外仅一柜一桌一椅,空荡荡的别无他物。松木床上躺着名瘦骨嶙峋的枯瘦老者,深凹面颊布满老年斑,稀疏头发已经雪白,脑后拖着根短短的小辫,瞧年纪比施琅大了十岁还不止。身上盖了床土布荷花薄被,失神目光透过粗布蚊帐望向屋顶房梁,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动静枯瘦老者有些艰难地侧过目光,见是施琅不禁愣怔,低叫道:“大公子。”挣扎着想坐起身。

    施琅见枯瘦老者醒着也是微愕,忙走过去按住身子道:“施安好好躺着,不要劳累。”目光向屋里转了一圈,冷然道:“奴才们越来越不像话,居然不晓得搬些可心家俱过来。”他生杀予夺惯了,一旦发怒屋内立时腾起森森杀气。

    施安轻声道:“大公子莫发火杀人,屋里原本摆满华贵物什,施安不要,硬让人搬出去。”喉咙呼赫作响,急喘了几口大气,眼窝渐渐溢满浑浊泪水,哽咽道:“施安只是服侍人的低贱奴仆,能够活着回到老宅就感恩非浅,哪敢过得比老爷更加奢华。”

    听施安提起施大宣,施琅脑中不期然又忆起往事,耳边仿佛响起幼时施大宣精忠报国的殷殷劝导,眼角微微湿润,强笑道:“施安不是低贱奴仆,是提督府的二老爷,用度稍微奢华谁敢说不是。”见施安用目光瞧住自己,虽然浑浊无神却让人心慌,避开目光道:“后天是黄道吉日,我要广请官绅前来陪同祭祖。你快些养好身子,到时候一起风光祭祖,让祖宗保佑施安长命百岁,跟老哥一起享受荣华富贵。”

    听到祭祖施安眸光晶亮,随即暗淡下来,苦笑道:“大公子为完施安心愿,特地连夜乘船从漳州赶回厦门祭祖,施安很承大公子的情,只是自家身子自家知道,施安熬不到祭祖那天啦。”见施琅想要开口,伸出枯瘦得如同鸡爪的左手拦住,颤声道:“施安一辈子没违拗过大公子,也没求恳过大公子。现在施安马上就要去见老爷夫人,有两大心愿求恳大公子,望大公子施恩允准。”

    施琅忍了许久的一滴眼泪终于滚出眼眶,伸手抓住施安左手,只觉触指冰凉,宛若握着寒石,心头禁不住又是一酸,涩声道:“说吧,只要能办到,大公子都依你。”

    施安眸里现出欣喜,呜咽道:“谢大公子恩典。”喘了口气,道:“第一件,当初施安之所以能够逃得性命,全靠胡大叔田三婶他们帮忙,现在村里的房子都已没了,想必他们早已不在人世。施安恳请大公子恩典,祭祖时多烧些金银,让村里人都分享些香火,在九泉之下能够安身度日。”

    施琅眼里现出感伤,点头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吩咐给胡大叔田三婶,还有村里的男女老幼做法事,超度转世投胎富贵人家。”见施安目光闪动欲言不言,略一沉吟已明其意,接着道:“还要给刘白条专门做场法事。当初杀人虽事出无奈,毕竟还是老大对他不住,施琅现在也懊悔得紧。”

    见大公子答应求恳,施安眼里喜色更甚,精神也似乎健旺了几分,在施琅帮忙下坐起身子倚靠在枕头上,道:“第二件,”他踟蹰了下,似乎有些难以开口,“施安生是汉人死为汉鬼,恳请大公子下葬时,替施安穿上汉人服饰——”

    此言一出施琅大惊失色,顾不得施安病体支离,厉声斥道:“施安胡说些啥!”见施安胸口起伏呼赫喘气,枯瘦面颊尽是死灰,想起往日情份心中不忍,柔声道:“你安心养病,什么都不要多想,后天咱们一起前去祭祖,告慰先人。”不等施安应答,伸手拉了拉薄被,转身快步走出屋去。

    屋里响起施安的剧烈咳嗽,有着掩饰不住的浓浓失望。施琅好几次想停下脚步,却始终笔直走向屋外。

    施世纶施世轩坐在栏杆上低声交谈,见施琅出屋忙迎了上来。施世轩听到咳嗽父子连心,忙想走进屋子服侍,却被施琅拦住,淡淡道:“你爹累了,让他多歇一会。”沉吟片刻,走出数步,招手让施世轩过来,低声问道:“刘圣手怎么说,能拖过几天?”

    施世轩目光现出晶莹,呜咽道:“刘圣手说,阿爹心疾难治,很难拖过明天——”用手抓住胸口衣服,面目扭曲再也说不下去。

    刘圣手是漳州府最有名气的内科大夫,擅长医治疑难杂症,据说郑成功病重时专门派人请刘圣手奔赴台湾诊治,虽不知真假医术高明却无庸置疑。施安心惭投降异族辱没祖宗,在京师时就染有疾病,跟施琅返回福建触景生情更是病重,好几次咳嗽出血。他早年跟随施琅投降清廷,被硬逼着娶妻生子,如今妻子陈氏早已去世多年,独子施世轩被施琅认作干儿,从小教授武艺,年纪稍大便充当贴身侍卫,每日跟着奔前跑后,忙碌不休,学了一身侦缉护卫本领。施安生病卧床孤零零没人照顾,施琅半请半逼,硬要刘圣手专门为施安治病。只是施安染病缘自心疾,除夕祝福又受到天地会刺客惊吓,当场呕血晕死,刘圣手纵是扁鹊再世也难以措手,只能拖得一天是一天。现在既如此说,确已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

    施琅伸手抚摸院里一株枝干虬结的槐树,想起这是小时候与施安一起亲手栽种,旧日嘻闹顽皮情景历历在目,耳边又响起施安的求恳声。他闭上眼睛想了会,猛地一拳砸在槐树上,狞声道:“世轩,你告诉刘圣手,无论如何得让二老爷拖过后天祭祖,否则老夫摘下他的人头。”

    施世纶心想哪能如何胡为,刚想开口劝阻,施世轩已低声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