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云村，村保长李大应的家已经被胡羯人给少了，但所幸占地广，迎客的大厅用的是石柱立柱，所以还没倒塌。
天上下着细雨，时断时续，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燥热，几只青蛙在后院的池塘里呱呱乱叫，扰的人更加心烦意乱。
特别是厅中篝火前围坐的三个人。
其中一个是李化羽。
只见他满脸都是泥浆，也懒得擦拭一下，手里攥着一枚金元宝，眼里却看不见一丝贪婪，而是带着纯粹的审视。
篝火前的赵暄和林老也默不作声。
方才二百五大战十四胡羯远拦子的事情，他们已经从伍小五口中得知了个详细，此时看着李化羽只是想听他讲讲接下来该怎么办，是继续听李胤的在上云村跟那些远拦子打一仗，还是如李化羽之前计划的那样，往鸡鸣村跑？
“跑是跑不掉的。”李化羽叹了口气，将金元宝随手丢还给赵暄，道：“刚才那一仗我算是看出来了，这帮胡羯人就是他娘的游击战祖宗，特别是骑在马背上的时候，那跑起来简直跟AE86过九连发卡弯一样，尾灯都看不见。”
方才那场战斗至今还让李化羽记忆犹新，只有十四骑啊，他们二百五十个人就真像二百五一样，追着人家跑了半里地，结果跑的没气了，他们掉过头来就是一连串射箭，射中以后就又继续绕着跑。
李胤的四十个老卒好不容易组织起一个互相支应的圆阵，可他们看都不看一眼，绕开圆阵又是对后面的壮丁发起射击。
如此两下三下，连胡羯狗的毛都没摸着一根，自己这边已经受伤十几个，那些壮丁顿时不肯追了，想着要跑，可这一跑人家追在屁股后面又是一阵乱射，射的那些壮丁更加魂飞魄散，老卒呼喊着“结阵”也没一个人理会，都生恨爹娘没多生两条腿一般，赶鸭子一样跑散了。
要不是天色已经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李胤的四十老卒始终能围着阵型互相支援，怕是李化羽这“燕山第一营”出现的第一天就会被打没了。
可就算是这样，最终逃到上云村的人也不足两百。
“那就是打？”林老犹豫地问。
“嗯，打！”
李化羽站起身，长大的身材在篝火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高大无比。
“不打不行，我们就算再能跑也跑不过四条腿，等他们进村，村子里再收拾他们。”李化羽打定了主意，对赵暄道：“搬一箱金银出来，跟大伙说，在村子里能弄死一个胡羯远拦子咱们当场发奖赏，一个胡羯人头换十两黄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到了村子里我看他们怎么过发卡弯！”
赵暄也点点头，站起来就去搬金银。
林老却很紧张地说：“胤哥儿呢？”
“他带着老鸹他们去接应白沟的老卒了……”李化羽看林老坐在那里不住地紧张搓手，便道：“明天天一亮，我估计胡羯狗就要进攻，要不今晚我让人先带你去鸡鸣村吧？这黑灯瞎火的，跑几个人他们应该发现不了。”
“算咧算咧，”林老摆摆手，“我就是紧张害怕，明天让我窝在房子里就行了，我就不出来给你们添乱了。”
见林老坚持，李化羽也不再劝，只是吩咐他自己藏好。要是他们打赢了，林老再出来；没打赢的话，胡羯狗应该也不会对这个已经烧完的村子感兴趣，藏到胡羯狗走后再出来就是。
“晓得咧，晓得咧。”林老叹了口气，不再吭声。
对于还在上云村的人来说，这注定是一个无眠的夜晚。
李化羽更是如此，直到丑时，李化羽还在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跑，让他们藏好，教他们用能找到的布包好石块，告诉他们一定要等胡羯狗进村才能动手，反复叮咛，十分叮嘱。
快寅时才找了个没雨的角落迷瞪一下。睡也睡的极浅，有点风吹草动就醒了。比如胡羯远拦子在村外时不时放一枚响箭，然后又故意发出些响动，像是要冲进村子，这都会把李化羽惊醒。
虽然知道这是胡羯狗的疲兵之计，但李化羽还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面对，这就像羊来了的故事，万一有一次是真的呢？
到了卯时三刻，天光开始亮了，而雨也不知在什么时候停了。
这接连下了三四天的雨啊，终于是停了。但天上云层还是很厚，阳光并没有普照大地。村里的石子路依旧打滑，黄泥地一样湿泞，脚踩上去一下一个浅坑，泥浆还能沾一腿。
这个情况让李化羽很是满意。
他还真担心出大太阳，把这泥泞给晒干了，那就真完蛋了。
……
六月二十一，主凶。
上云村是没有围墙的，村南的刘东家门口有一道已经被损毁的篱笆。就在篱笆处，李化羽终于见到了胡羯远拦子的真面目。
骑着马，带着翻沿皮帽，脚上是黑色的软底鞋，五官扁平，眼睛细小狭长，脑后还有几绺小辫子，咧嘴一笑时满口黄牙。
身材倒是跟老胡说的那样，都是瘦小身材，目测没一个超过一米七的，但那种残酷冷血如荒野之狼的凶残劲却是展露无疑。
李化羽见到的胡羯远拦子不多，至少在这里的只有四个，每个人两匹马，正静静站在那里远看着上云村。
“他们怎么还不冲进来？”赵暄紧紧攥着手里的刀，喃喃问道。
“他们在等。”旁边的胡平拿着猎弓比划了半天，发现人家根本不站在他的射程范围内，只好作罢。
“等什么？”赵暄好奇地问。
“等太阳把地面晒干，又或者是等我们冲出去。”胡平也不肯定地说。
“我们肯定不会出去啊，我们又不傻。”赵暄道。
“人家也不傻！”
几乎一夜没睡的李化羽此刻脑子一点都不紊乱，相反，因为战场的刺激，反而让他的脑子更加灵活，他说：“他们是最优秀的草原猎手，知道进了村子会有危险，毕竟他们是远拦子，是特种侦察兵，只负责侦察，不负责进攻，盯住我们，然后让其他人进攻才是最正确的方法。”
“那，那怎么办？”赵暄急了。
昨天布置了一晚上，难道就在这里跟胡羯人大眼瞪小眼玩？他们大不了等胡羯大军从易县回转，可他们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等着啊！
对此，李化羽也没办法，总不能邀请他们进村吧？人家肯接受邀请吗？显然不太现实。
两边就在这里互相瞪眼看着，一直到了中午，胡羯人依旧没有半点进攻的意思。
赵暄已经懒洋洋地靠着篱笆坐了下来，紧紧攥着的刀也随便放在地上，一点精气神都没有了。
任谁紧绷几个小时的紧张神经都会受不了。这胡羯狗也太折磨人了，打也不打，就这么死盯着你，原来用眼睛真能看死人啊！
李化羽却更加紧张了。
因为他这边的精气神都快散了，但胡羯人那边却一点不受影响，反而就在马边上坐下来吃肉干、喝水，有需要的还当场撒尿，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打仗不但比技巧，更比耐心。
这是李化羽学到的第二课---第一课是绝对不要用步兵去追骑兵，哪怕对方只有十几个人。
过了午时，天空又淅淅沥沥地飘起了雨珠，但对比前几日的雨却是小了很多。
总算是没有出太阳，看来胡羯人等的第一个东西落空了。
赵暄笑着说：“看来老天爷也不站在他们那一边，咱们要不出去捅他们一下子，免得他们期待落空。”
话音未落，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西向东传来。
赵暄一惊，一个咕噜翻了起来，手往刀上抓，却不小心抓到了刀刃，“哎呀”一声惨叫，手被刀刃划伤了---好么，还没开打，自己先见红了。
不过他这声惨叫一点都没引起众人的注意，因为众人都被那由西向东的马蹄声给吸引了。
“是，是胤，是李小旗！”
胡平眼尖，瞧见了排头那一人，不正是穿着锁子甲的李胤又是谁？
赵暄也顾不得手上的伤，踮起脚往那边看，嘴里道：“我只是开个玩笑，说说而已，胤哥儿你也不能真自己送上门啊！”
李化羽见李胤主动出击也是一怔，随后就想到一个可能性，赶紧对赵暄道：“胤哥儿是想先发制人，赶紧叫人从村东头往外冲，逼这四个胡羯远拦子往南跑。”
赵暄对这一带特别熟悉，一转眼间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上云村夹在白沟与小清溪之间的平地上，是一个南北狭长的走势，从村东头出去正好能堵住胡羯狗往北去白沟和小清溪的路---当然，前提是村东没有胡羯远拦子---但现在已经不是讲究前提的时候了，死马当活马医，万一胡羯人松懈了呢？！
果然，眼前这四个胡羯远拦子还真没想到村里这帮散兵游勇真敢杀出来，见三十几骑向他们呼啸着冲过来，第一时间没有选择反打，反而是先往北跑---村子北边更为开阔，也还有其他远拦子在那里！
人在着急的时候，总是本能地会选择向自己人方向靠拢。
其实如果他们四个人不跑，村南这块地方虽说不大，但也足够他们跟这连弓箭都没有三十骑好好玩一玩，可他们第一时间是想向自己人靠拢，这个决定顿时让他们陷入了前后夹击的险境。
赵暄带着吕大和胡平从村东冲出来，正好早这四个远拦子一步挡在道路中间。
“扔！”
赵暄大叫一声，把手里的直刀往正急速奔跑而来的远拦子扔去。
在他身后，吕大还有十几个壮丁也同时将手里的长枪当标枪一样甩出去，夹杂在一起的还有胡平射出的第一箭！
四个胡羯远拦子有点慌神，但他们接下来的处置不愧于精锐侦察兵的称号，他们仗着身体灵活，在马上左躲右闪，竟然都避过了朝他们扔过来的乱七八糟的武器。
可他们人能躲过，马却不行。
那些武器人没伤着，马却因为体型问题被甩个正着。一时间人仰马翻，四匹备用马没人操控，都中了招。而有人操控的四匹马也有三匹顿时悲鸣人立而起。
但战马冲锋的势头并未减弱，反而向着赵暄他们冲了过来。
赵暄等人也是一惊，本能地往两边闪开，竟给胡羯远拦子给让出了一条路。
藏身于马侧的远拦子抽出怀里的弯刀，在战马疾驰过人群时，顺手往人身上划去。
“啊！”
顿时有人中刀，惨叫声响起。
赵暄一个滚地葫芦往边上倒，人群已经自动散开，没经过训练的人，哪有勇气直面奔驰的战马？这件事本身不需要多少技巧，唯独需要勇气！也只要勇气！
此时，李胤骑着马也紧追在后，可就算再快，他们毕竟是追击，还离着上百米呢，根本无法阻止这四个远拦子冲出去。
跑在最前面的远拦子见人群散开，反而像欢送他离开一般，顿时露出了黄灿灿的牙齿，咧嘴一笑，那股得意劲就别提了。
就在这时，这个远拦子看见前面还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似乎并不准备闪躲，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双腿一夹就想让战马发力撞上去。
可是战马已经受了伤，刚才十几米的冲刺已经快耗尽力气，这下再被主人一刺激却也无法再提速度，想要躲开也不可能，只能就这么带着惯性冲上去。
感受到胯下战马并没提速，马上的远拦子顿觉不妙，可不等他做出牵转马头改向的动作，战马已经跟这人结结实实的撞在了一起。
准确的说，应该是这人主动撞了上来，双手一箍，居然环手勒住了马脖子，然后脚下发力，嘴里一声呐喊“倒”，力从地起，借腰发力，竟然硬生生的将这匹战马给掀翻在地！
“砰！砰！”两声，战马和马上的远拦子都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
紧跟其后的两匹战马也无法避免，纷纷被绊了马蹄，摔了下来。
最后一个远拦子着实了得，因为他的马没受伤，所以发力最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然一跃而起，往左一跳，夸过了倒地阻碍他前进的同袍。
此时，李胤已经追击上来，原本让开道路的赵暄也急冲上来，这远拦子心知那三人已不可幸免，便毫不犹豫地丢下他们，脚下马刺一蹬，继续催马快跑。
可就在他的战马路过那个高大身影时，却见那个勇猛的汉人飞扑过来，勇猛的一拳砸在战马的脑袋上。
“呜”一声，战马竟然吃不住这一拳，悲鸣着往侧边翻倒过去。
战马倒地的瞬间，远拦子将脚从马鞍里抽出，然后跳了开去，并没有被战马压住。可在这时，方才那个高大身影已经扑了过来。
这远拦子着实是个精锐，这么危急的时刻依旧没有慌乱，手里的弯刀以一个反八字角度往上一撩，这一刀的角度往往能将扑过来这人的肠腹都给划开。
可是，这次远拦子没有听到惨叫声，反而听见弯刀划过铁片时的酸牙摩擦声。
不好！
远拦子心里一惊，没想到在这里还能遇见一个穿铁甲的武军军官。
可他已经没了后悔的机会，反八字撩出去的手被如铁钳般大手给擒住，然后身材瘦小的他已经无法掌握自己的身体，被整个抡了起来，身体飞到半空，再急速砸向地面，“砰”的一声，整个人的五脏六腑仿佛翻江倒海，不是自己得了。
在后来，他只听见有人呼喊：
“李都尉，真神人也！”
之后就再也听不见任何声响……
……
勇拦奔马，拳打胡羯的正是李化羽！
他这一连串动作几乎都在瞬间完成，如此神勇的姿态顿时让周围的人深受鼓舞，一窝蜂的跑上来将倒地的胡羯远拦子给擒住，有心急那十两黄金的壮丁，甚至已经将刀子插进了远拦子的脖子里，鲜血洒了一地。
等李胤过来时，战斗已经结束，但听到动静的村北远拦子也赶了过来，还是四骑，他们见到了李化羽那如天神下凡般的神勇行为，心知那四人已无法救援，赶紧拨转马头，瞬间脱离战场。
李胤想追时不可能的，更何况远拦子在村北的田地里至少还有十几个，他这样追可不理智，便也没再追赶。
战如狼群齐聚，散如飞鸟入林，这帮远拦子竟是半分险都不肯冒。
李胤骑在马上，问李化羽：“受伤没有？”
李化羽挺胸站着，双手背负在后，一副高手寂寞的模样道：“你说呢？！”
其实李胤已经看见李化羽背负在后面的右手在不住地颤抖，显然有点脱力的样子，忍不住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好心提醒：“等会儿让暄哥儿给你用药好好擦一擦，不然伤了筋骨就麻烦了。”
李化羽摆摆左手，示意没事。
见他还要硬撑着神勇的架子，便也不再多说，而是道：“我先带人回清溪林，拿这四个胡羯狗钓鱼，钓鱼你懂吧？”
李化羽咧嘴一笑：“放心吧，之前是担心没鱼饵，现在有了鱼饵，断不能让那些小鱼跑了。”
李胤一点头，呼哨一声，又引着其他人返回清溪林。老鸹也骑在马上，冲负手而立的李化羽点头致意，连带着所有骑在马上的人都对李化羽点头致意。
李化羽很享受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强撑着右臂的酸胀疼痛，举起左手朝他们挥手。
赵暄俏摸地凑上来道：“要不要下次我叫他们给你来句‘李都尉辛苦了’？”
李化羽用左手给了赵暄一个脑瓜崩，道：“瞎贫嘴，赶紧带我上药去，妈的，这胳膊感觉不是自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