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一声锣响,几个穿着大红差服的衙役吹着唢呐,簇拥着一位手拿榜文的小吏从衙门里走了出来。
人们顿时群情汹涌,让开一条路,容他们进去贴榜。
榜文很大,小吏踩着高凳在衙役的帮助下才将大红榜文贴在高高的墙上。
这是一张很大的红榜,榜中间一个上长下短的“中”字,围绕这个贵字头的“中”字,周围一圈考牌号。
粗粗一看,大概有近五十人吧,字体很大,即便是在人群外围,也能看得见。
骤然看见才取中五十人,人群很快就沸腾起来。要知道,二月的那场县试,取中者可是超过了三百名!
大悲大喜的情绪在人群里传递,有人喜不自胜地高喊我中了,然后以头抢地,悲喜莫名;也有人泪流满面,身心俱疲地踉跄走向那些商贩;还有人咬牙切齿地大喊县尊不公,考试有诈之类的话。
当然,以王易的眼神看不见榜上的字,幸好有李化羽。但是李化羽踮着脚,绷直了身体,在那张望逡巡了好一阵子,依然没放松下来,显然是找不到王易的考牌号---“玄字八铺”。
这时,从人群中挤出一人看见王易,走过来道:“易哥儿莫要灰心,明日还有初复,我们还有机会。”是从洪氏族学一起来县试的同窗。
陆陆续续,除了胡安,其余六个同窗都围拢过来,他们都没看到自己的考牌号,有些丧气,但纷纷互相安慰,说这只是第一场正场考试取中者,按照以往的规矩,正场取中五十人的话,初复和再复之后,还会再取中五十人才对。
不过任谁也知道,这只是互相安慰之语。
原本是一千多人取一百人,大概十分之一的概率还高一些,现在却变成百分之五的概率,希望更加渺茫了啊!
更可气的是,案首只会在第一场正场考试中选出,初复和再复的成绩再好,也不可能得案首。
这一想,王易的眼睛都红了。
胤哥的嘱咐,林老的期待,岚姐的盼望……在这一瞬间都化为了泡影。王易心里只觉胸口发闷---唉,咱们这些穿越客看来还是没能时来运转啊!
李化羽不死心,一直踮脚望着榜单,似乎想从上面看出王易的考牌号一般。
看见李化羽的样子,王易更是心痛难忍,羞愧到想自杀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就想到了那个卖草绳的老汉……
原来他真会有生意啊!
就在王易思量着是否去关照那老汉生意,顺便把他的三个儿子都雇佣一下时,又是“哐”一声锣响,又有几个大红差服衙役簇拥着一位小吏又走了过来。
“此次县试发案甲等十人榜,并案首俱在此榜,尔等让让。”
小吏见众人簇拥在榜前,进不去,不由大声喊了起来,众人让开一条路,这才能进去张贴榜单。
与王易互相安慰的同窗们对此置若罔闻。
甲等十名还有案首什么的,跟他们有关系吗?那可都是真正的大才,特别是案首,那可是直通秀才功名的人呢,他们几个怎么看都不像有这种人啊,只能继续互相安慰,彼此安抚受伤的心灵吧!
“易哥儿,易哥儿!”李化羽忽然动了,踮起的脚放下,却又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绷直的太久,身体都有些僵硬了。
王易一把扶住,李化羽喜上眉梢:“考牌号,你的考牌号在甲等榜上!!!”
众人哗然,一愣神后,纷纷重新挤进人群。
王易则一下子瘫坐在地,脚一直在哆嗦,仿佛刚才是他踮脚观望了许久一般。
终究是中了!
可这还没完,不多时同窗们纷纷挤出,带着兴奋又敬畏的眼光看着王易,其中一人道:“易哥儿,你的名字居外层正中提高一字呢!”
李化羽不懂,问:“啥意思?出局了?”
“错,外层正中提高一字者,本届县试案首是也!”胡安怀里抱着五贯钱,一脸笑吟吟地走了过来。
……
胡安不笑不行。他这次赚大发了。
之前涞州县有传言,本届县试的案首非马刘两家莫属,所以这两家的赔率很低,但投注者众多,五五开的局面嘛,好赌者都会去搏一把。
但没想到,最后案首的获得者居然是名不见经传的燕西村王易!
仅凭这一点,胡安就赚了不下十数贯。
更重要的是,胡安也被取中了!而且是跟王易一样,高居甲榜前十!
这就像买彩票中了一等奖不说,还发现自己还把彩票加倍了。
那种狂喜,溢于言表啊!
所以说,朋友多了路好走,古人诚不我欺啊!
胡安乐的找不着北,回高中客栈的路上,几次差点栽倒在地,幸好同窗及时拉住,这才避免了乐极生悲的事发生。
王易的形象也好不到哪里去。
天可怜见,当初考到211大学的时候,好像也没这么兴奋吧?!
王易直觉着走路都像踩棉花,腿脚不听使唤的发飘。一路上不住的抬头看李化羽,想问点啥,但又不知道该问啥,一副欲言又止、含羞带怯的模样,可把李化羽恶心坏了。
“我……”
“是是是!”
“难道……”
“真的真的!”
“莫非……”
“没错没错。”
李化羽快被他的炙热眼神给烤焦了,好不容易将他半抬半送回客栈。
洪礼忠正意气风发地站在门口,周遭一片羡慕又嫉妒的目光。
“本届县试的案首秀才公回来了!”
首先说话的是高中客栈的掌柜,他就是会说话,尽管王易还没中秀才,但依然“秀才公”“秀才公”地叫开了。
只见他拱手作揖,笑盈盈地又扯出一串鞭炮放了起来。
“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周遭还有掌柜请的吹鼓手也鼓起腮帮子狂吹,一时间鞭炮声、唢呐声、敲鼓声齐鸣,好不热闹。
是夜,高中客栈欢闹不已。
酒酣耳热之时,一个人影从高中客栈的后门溜出,背上还背着个褡裢,抬头辨别了一下方向,径直往城西走去。
……
刘将军庙后,茶室处。
“胡安谢过夏山哥哥。”胡安一身文士杉,一脸激动地冲坐在条案上玩刀片的下山豹拱手作揖。
下山豹嘿嘿一笑,从条案上蹦下,伸手拍了拍胡安的肩膀道:“不用谢我,若不是你自己文章作的好,我就算透露了题目给你,你也未必能中……更何况,我给了你那么多题目,你偏偏能押中这一个,也是你自己的运气。”
胡安笑嘻嘻地说:“就算有运气,那也是夏山哥哥给的。若没有夏山哥哥,胡安自己几斤几两还是明白的。”
对这话,夏山很受用。
人嘛,总会有点虚荣心,更何况夏山这个才十八岁呢。
胡安更小,才十六。
不过在这个十四岁就可以娶妻生子的时代,十六岁已经算是成年了。
胡安就显得很成年人,他见夏山很是开心,忙将肩上的褡裢都拿下来,放到夏山脚下道:“今天小弟赚了些钱,想着自己能过县试也是哥哥的运气,所以就都给哥哥拿过来了。”
夏山踢了一下褡裢,怕是有十几贯,娇俏的脸上笑的更是妩媚,蹲下来仔细数了数,拿出三贯递还给胡安:“你可真是有心了,这些你拿着,其余我权且帮你收着,上面也急着用钱,不然也不会让我泄露题目给你们。”
说着,他又抬起头,桃花眼看着胡安:“对了,怎么就你一个人过了县试?我不是让你把题目散出去的吗?”
胡安赶紧敛手道:“时间太紧,哥哥上个月给的题目里没有这次的试题……”
夏山沉吟着想了一会儿,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
其实夏山也不知道题目是什么,就连告诉他试题的吕书办,也不确定县尊在考场上会选择哪一道,只能是估摸个大概,然后拿出去卖点小钱,算是赚点外快。
他点点头,认可了胡安的说法,道:“也罢,算他们运气不好……你且先回去吧,至于那个李化羽,你确定他是燕西村的逃人?”
“错不了。”
“那就行了,不用盯了。”夏山摆弄着刀片,似乎在考虑着什么。
胡安心头不安,犹豫着问道:“哥哥是否还要收拾那李化羽?”
夏山桃花眼一瞪,斥道:“不该你知道的别瞎问……你先回去吧,出来太久了也不好。”
“喏。”胡安拱手作揖告辞。
胡安走后,夏山很是沉思了一会儿,这才拖着褡裢,进了刘将军庙边上的一座洞屋。
在洞屋里走了一圈,出来时已经是四五个人和一条小毛驴,毛驴罩着嚼头,背上扛着好几个麻袋,一走起来,麻袋哗啦啦作响,全是铜钱碰撞的声音。
一行人带着小毛驴来到县衙后的一家半掩门汤饼铺,将毛驴送了进去。又绕到县衙侧门,让门子通报一声,里面出来个年老的衙役,领着一行人从侧边的巷道走,不一会儿就绕到了县衙西边的牢房。
涞州县的牢房不大,只有里外两间,里间颇大,用到顶的木栅栏隔成两排垫着干草的监牢,中间是一人通行的过道。外间较小,是办公和刑讯的邢堂,邢堂里有一张方桌,墙上挂着枷锁、皮鞭等刑具。
夏山对这里很熟悉,进得门来,邢堂的方桌前已经坐着三个人,正借着桌上昏暗的油灯在拈豆子吃。
“师父!”夏山抱拳行礼,又冲另外两个人拱手:“王捕头,王快手。”
夏山带来的几个人也纷纷朝他们行礼。
长得方正圆脸的王捕头见是夏山,便笑着起身,对另一人道:“冲哥,小弟先行一步。”
那人抬头,正是一脸苦大仇深的牢头林冲。
他点点头,见王捕头拉着王快手出了邢堂后,看了夏山一眼,问道:“这次又拉来多少?”
夏山挥手,示意其他几人去外面的巷道等着,自己涎着脸凑过来,在方桌前坐下,拈起一颗豆子丢进嘴里,边嚼边说:“不多,五十贯。这个月的份子算是提前交齐了。师父和其他几房书吏的份子也都有了着落,过几天就能送过来。”
林冲“嗯”了一声,没再说这事,而是问道:“你真想跟县尊去燕山卫?”
拈着豆子的纤细手指停下,夏山敛手端坐在条凳上:“师父,您不是想报当年的一箭之仇吗?弟子去燕山卫,就是为了替师父报这个仇!”
林冲低着头不再说话,反而是里间的监牢里传来几声咳嗽,然后就有人怒骂咳嗽那人扰人清梦之类。
夏山抓起墙上的皮鞭,走过去朝里面甩了几下响鞭,喝骂道:“吵什么吵,咳嗽几声又死不了人,再吵明天没饭。”
里面顿时安静了,窸窸窣窣的归于沉寂。
回到方桌前,林冲拈着豆子的手指正在微微发抖,见夏山坐回来,也随手丢了豆子,幽幽道:“你这几下响鞭甩的很模有样啊!”
夏山连说不敢:“还不是当年被师父您教训的多了,自然也就学会了。”
林冲看着这个男生女相的徒弟,笑了笑:“当年要不是瞧你还算机灵,心底也没坏透,哪会教你这些……不管怎样,你现在也算是出师了,欠缺的就是阅历和气力,这些都是要依靠年月渐长方才有的东西,为师也什么能教你的,送你一句话吧:仗义每多屠狗辈……”
“负心多是读书人!”夏山接了下一句,笑道:“师父这句话每个月都要送我几回,记着呢!”
“哼,耍贫嘴!”
林冲佯怒,伸手要打,想想又放下,叹口气道:“记得就好,凡是读书人的没一个好东西,别以为那吕轻侯现在信用你,那是你现在还有用,哪天要是没了用处,怕是连路边的乞丐都不如……”
说着,林冲似是回想起了从前,眼里竟闪烁着泪光。
夏山忙端起桌上的茶壶,给师父斟茶,正色道:“师父别难过,弟子记着了。”
这时,邢堂的前门打开,方才出去的王快手在门口道:“林头,吕书办遣人来问,夏山如果来了,就过去一趟。”
“在呢在呢,有劳王快手先回禀吕书办,小人这就过去。”夏山赶紧起身道。
王快手微笑点头离开。
夏山走到师父身边,低声道:“师父,你可要小心王氏二人,我在坊间听说他们有个兄弟从太行山上下来了,似有意替代您的位置。”
林冲摆摆手,不介意地道:“这莱州县衙,大部分都是王氏子弟在做衙役,他们有这心是迟早的事,不打紧,反正为师也没打算做多久,等李县令调走,我也随着去便是。”
“呀,师父也要去燕山卫?”夏山喜形于色,转而又紧张地说,“可是,师父您不是说那人也在燕山卫吗?如果就这么过去……”
林冲叹口气:“迟了,他已经调回上京了。”
“啊!那师父的仇……岂不是要追去上京才能报?”
“追去上京也无用,他升官了,现在位高权重,再想动他,除非皇帝下旨了。”林冲的语气间有些意气消沉。
夏山心头火气,怒道:“他去上京咱就追去上京,要皇帝老子下旨,咱就让皇帝老子下旨,他若不下……”
“住嘴!”林冲豁然起身,指着夏山怒道:“无君无父,为师是这么教你的吗?!”
见师父发怒,夏山收起脾气,敛手腹前,不敢吱声。
林冲怒视一会儿,又重新坐回方桌,叹道:“罢了,去见吕书办吧。”
“喏。”夏山躬身退了出来。
……
邢堂有一个前门和一个后门,两边门是对穿的。来时夏山走的是后门,现在却是从前门出来,又走过一个小拱门,就到了县衙的正院。
院子里种着绿植和盆栽,方正的院子中间,县尊坐在躺椅上晒月光,吕书办则坐着一个小马扎,正与县尊有说有笑。
夏山远远站定,站在院子边服侍的王快手见状,走上前禀报:“县尊,书办,夏山到了。”
县尊不在意地往躺椅上放平身体,吕书办则敛起笑容,招手让夏山过来。
夏山躬身,趋步上前,一个长揖礼,道:“草民夏山见过县尊老父母。”
“嗯,你就是夏山啊,”李来端起躺椅旁的茶盏,抿了一口道,“本官听吕书办说起你,做的很不错,本官很是欣慰。”
“谢县尊夸奖,草民不敢当书办赞誉。”夏山还是躬身,保持着揖礼的姿态。
“嗯,好好做事,本官不会亏待了你。”
说着,李来放下茶盏,站起身甩袖道:“本官乏了,别的事你自与吕书办说。”
“恭送县尊。”夏山还是那个揖礼的姿态。
王快手也跟着李来走了,院中只剩吕书办和夏山。
“下山豹。”
“小人在。”
吕书办摸着山羊胡,笑了:“得了得了,在我面前就别拘礼了,在我面前关扑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讲礼数。”
夏山直起身子,嬉笑道:“那还不是吕书办您为人亲切,待人宽容,才让小人没了尊卑嘛,但在这县衙当中,不自觉的还是会要恭敬些。”
吕书办呵呵一笑:“你这小子,不愧是从监牢里出的鸡鸣狗盗之才,这嘴皮子顺溜的很。”
“书办夸奖,小子愧不敢当。”
闲言说完,吕书办正色道:“这番叫你来,是想与你说件事:下月初,县尊就要调任燕山卫,起先会去燕州府停留一段时间,你且先带着几个得力人手,先行探路。你可明白是何意思?”
夏山微微一怔,低头道:“小人愚钝,还请书办示下。”
吕书办解释道:“听说你与府城的三教九流也颇有渊源,你且去打探一番,看看燕山卫的那些将官到底是个什么路数,然后回禀于我,可明白了?”
“那府城的正印堂官是否也要……”
“不用,那些都是县尊的同僚,其中还不乏县尊的同窗,什么秉性我已知晓,你这次去且专心了解那些将官即可。”
“喏。”夏山应道。
“这次的份子钱你也莫要全部拿过来了,且留三成去府城打点吧。”
吕书办说到这里顿了顿:“另外,你与几个兄弟的相关文书也已办妥,算是涞州县的壮籍壮丁,每月可以往县里报一份口粮,自你等走后,最起码那几个需要你照拂的孤儿寡母可以有一份足以果腹的吃食了。”
“夏山代他们谢过吕书办!”夏山又做了一个长揖大礼。
吕书办轻笑一声,坦然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