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君是一个正直的人。所以他不适宜开车。因为正直的人，总是眼里容不下任何沙子。
比如前边在左车道上慢悠悠地开着的这辆小商务车。
赵君很讨厌商务车。因为商务车的司机，都是被公司雇用，他们开的不是自己的车。他们都有很多年驾驶经验，这些司机对自己的技术非常自信，结果就是开车非常暴力，蛮不讲理。不过在赵君看来，他们即使开得慢悠悠地，也是无视其他所有人的存在，极度自私自利的人。
这真是一个热得烦躁的午后。
强烈的阳光从左舷窗入，热辣辣地投射在握着方向盘的裸露左手上。窗外到处都是令人昏眩的阳光。前边的商务车慢悠悠地开着。赵君本来以为前边已经堵车，故而它才会开得这样慢。拐弯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前面的道路空空如也，小商务车开得慢，只不过因为那个司机在专心致志地打手机。这样一辆车就足以堵塞整个车道了。后面跟满了烦躁不安的车子，鸣笛声一浪高过一浪。前面的司机却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真是神经病！”赵君很想把那个人痛骂一顿。
“我就在你前面，50米的地方，你往右看。”
“好，小心点，路上车多。”钱军终于挂了电话。他一面握着方向盘，一小心翼翼地盯着路前右方，极力搜索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右车道上的车又多又快，尤其是当他慢下来时。对他来说那些疾驰过去的车辆，就像一阵风里飘过的影子，看也看不清楚。真是太危险了。
“对于这种无耻的车，只有一个办法。”赵君恨恨地想，那就是绕过去，远远地甩开，再也不要看见。但是右边车道上的车又多又快，作为一个正直的人，又不愿意违章上逆行车道，故而只能在后边继续纠结一会。
赵君很少按喇叭。他觉得按喇叭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就像扯开嗓子，像泼妇一样大喊大叫一样。就像那些公交车司机，如果前面有车挡住，不管是什么情况都按住喇叭不松，将高分贝的噪声像脏水一样灌进大街上每个人的耳朵里。
赵君很少为堵车烦躁。他从未担心时间——时间不重要，安全才重要。堵车的时候他会打开收音机安心地听音乐。他只为那些小人而怒火冲天：那些自己以为技术超群、心怀侥幸、完全无视他人的家伙。就像这个在路中央慢悠悠打手机的商务车司机。
终于得到一个机会右变道，加速——超车。
午后强烈的阳光里，赵君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这时候右边忽然跑过来一个影子——是一个女人！他急忙踩了刹车。更匪夷所思的是，商务车右边的车门开了，女子上了车。
“你们疯了！”赵君几乎要气的大喊：“在马路的中央上下客！”
有些人就是自私和懒惰。其实他们完全可以往前开五十米，到路边去上下。但是那样他们就要多步行五十米了。有些人总是为了这一点点的道路，就选择奋不顾身地把其他所有车辆都拦在大路中央。赵君对这些人充满了憎恶。
前面就是高速了，远远地甩开它！
赵君没有心情打开车窗去高声责备这些人。即使内心再不容下，他也懒得和他们一般见识。只有远远地离开，敬鬼神而远之，那才是最好的。他开远了。到了高速入口，上高速。赵君正要上匝道，忽然发现后面刚刚的商务车已经一路飞驰追了过来，刚好被他挡住。
商务车司机连按喇叭，后边传来一阵急躁的喇叭声。
“你在马路上打手机、上下客我都忍了，”赵君愤愤地想：“居然还趾高气昂地在我后边按喇叭，非让我让路吗？休想！”他正常开，并不让路。
接下来的路程，就像一场紧张刺激的公路汽车赛。赵君有时开得很快，有时慢些。有时到一百五十多码，有时也才八九十。后视镜里的商务车几近疯狂，它左突右冲，在各种狭缝中拼死冲杀，有时急刹，有时冲上紧急停车带，一路狂按着喇叭。赵君开在前面，对它厌恶无比。他很小心地控制速度，好几次商务车就要超过，他都努力追上，直到它遇到其他的车辆，不得不慢下来排在他的后边。他们就这样一路愤怒地前行。
对于这种不依不饶的无礼的家伙，就应该给一点教训。赵君让车速慢下来。降到一百码。不过这其实也很快了。前面的右面有一辆九十码的慢车。如果后边的家伙想超车的话，会被这家伙挡住的。这是一个漫长的左拐弯，右边的紧急停车带上居然停了一辆小货车。
“要慢一点，慢一点……”
赵君的计划是，左后方的疯狂的商务车说不定会从右边的紧急停车道超车的。当然，在这个角度，它的视线刚好被挡住。等它驶上停车道，它就得遇见前面忽然出现的停着的小货车。
那样除了急刹停车之外，它就再无别的选择了。等它重新启动，赵君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这场没完没了的公路车赛，就此做个了断。
当然，一切都按计划，只要适当地减速，组成一个完美的角度……
赵君一踩油门，越过了停着的小货车。飞一样地开出去很远了。远到和后面几乎再没有关系。但是依然能听到后面传来尖锐的刹车和巨大沉闷的碰撞声。
后视镜里，小货车剧烈地抖动，往前滑动了许多米。后边腾起扬起的幽灵似的烟雾。
但赵君的心情并没有好多少，这一切在预料之外。如果后面发生了什么的话，这也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无论从事实还是法律来说，他和任何车辆都没有相碰过，甚至没有到过现场。他只不过在有个时候稍稍减速了一点点。他甚至都没有目击。
他在想他要不要打个电话报警。但是他什么都没有看见，他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如果他报告说发生什么了，那才是真正奇怪的事。无论如何，如果真的发生了什么，后面的人会看见的，会有人报警的。
他内心狂跳，不得安宁。
对钱军而言，他只能记起他的女儿高烧到39度了。当然，那时的电光火石之间，他可以选择去本地的人民医院，也可以去开车去杭州。杭州的医院比较好。这里的医院，也许比社区的小医疗站好不了多少。
“去杭州！那得要多久！”他老婆不同意。
“前面就是高速公路，”，他记得他说：“一个半小时就到了。下去不远就是医院。现在去人民医院，如果堵车的话，说不定也要一个小时。”
无论如何，人总是要做出选择，一旦做了，就没办法再更改了。只能勇往直前。
“一个小时，小孩子的脑子都会烧坏的！”
他记得他没有理会他老婆的抱怨。一路狂奔中，还记得自己的内心比所有的人都纠结，就像被叉在火上做烧烤鸡心。他不知道为何那辆银色的大众似乎总是有意和他过不去。无论鸣笛还是超车好几次都不成功，对方不予理会。
“我的车比他好，只要在这个拐弯的地方超过去，就能甩开了。”
还记得是前方两个车道上都有并排的车，好在最右边的紧急停车带还可以借用一下。
但一个将死的人，是来不及记起太多的。
赵君忽然想起一件事。
他想起他刚刚学会开车不久，上路头几天的时候，有一次晚上忽然变道上高架。因为刚刚学会开车，虽然老师千叮万嘱，他还是忘记了变道之前，先看一下后视镜。所以才变完，他就后悔了。身后传来愤怒的喇叭声。
白色的小车急刹之后，迅速变道，绕过他，上了高架。
对他来说，算是有惊无险。前边就是加速道，他开始踩油门加速。
不过这时候旁边车道上的白色小车忽然变道到他前面，只见那车尾两个红灯一辆，对方紧急刹车了。
他汗毛都倒竖了起来，狠命踩刹车。感觉肠胃都要脱离身体的束缚，向前飞去了。好在还有两米，车停住了。刹车太猛了，他的车都熄火了。
白色的小车终于解气了，满意地扬长而去。
不知道为何，起初只是心绪不宁，不一会儿肠胃也开始翻腾了。赵君大吃了一惊。开了这么多年车，竟然还会晕车？
受不了了，必须停车。
赵君把车靠在路边停车带上，冲出车门，对着护栏外边的草丛，哇地一声吐了一地。肠胃强烈地收缩，就像一次尽情的发泄，浑身忽然大汗淋漓，几乎都虚脱了。
草丛里传来一阵蝈蝈的叫声，似乎在嗤笑着人类的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