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归尘之沉香记 >第八章 未知的命运(三)
    

    又过了几日,老药王蹭着鞋底挪到沈香跟前。

    沈香捧着书假装没看见。药王书里那些汤啊、羹啊名字怪不着调的,效用却很正经,看得她心里跃跃欲试,只想找谁练练手。

    “那个……沈丫头,你把‘归尘’给谁用了?”

    “打听这干嘛。”

    “要是无关紧要的人也就罢了,要是……”

    见他吞吞吐吐,沈香有些稀奇,老家伙也会害羞啊。

    “怎么算是无关紧要的人?”

    药王难得惆怅,一屁股坐在地上:

    “要是无关紧要的人,体内用作药引的毒素顶多是粒发霉的花生,拉个肚子就没事了。

    若你心里有惦念,毒性会一直残留在体内。刚开始,隔两三个月伤口微感疼痛,念之久则痛之深,毒性渐渐蔓延全身,所谓钻心刻骨便是如此,虽不致命,但此中煎熬非常人能忍。”

    沈香面上不动声色,拍着衣服上的干草,说:“你这老东西满嘴的医道,整天研制这种不人道的药,说说看吧,到底祸害了多少人。”

    药王背对着她,瞭望苍茫起伏的群山,人世间仿佛只剩空寂。他的声音有些落寞:“这世上用过此药的,除了你便只有我一人了。”

    沈香吃惊:“你……毒清了吗?”

    药王一声不吭,像是在他漫长的人生中寻找一片记忆,最后瓮声瓮气道:“我没有告诉过你吧,我来自西南十国的乌滕国,我是乌滕第十四代国君最小的儿子。”

    “……老头子,你竟然是个皇子!”

    “没想到吧。”药王干笑,“我从小只对行医感兴趣,西南多得是神奇秘术,我不顾父皇反对,离开皇室遍访十国,搜罗各种不为人知的医术,三十好几才来到大周。有一日,我在路上救了一个被毒蛇咬伤的女子,她叫尹无尘,比我小十多岁,她是云若的母亲。”

    “外祖母?!”

    药王点头:“我们情投意合,私定终身。无尘的祖父是当时的封疆大吏,家人想让她嫁入王侯世家,我一个外族人无功无名,哪里配得上无尘。”

    “归尘”果然是有故事的。沈香脱口而出:“外祖母看上你什么了?”

    “臭丫头!老头子我满肚子学问,怎么就看不上了?”老药王激动得胡子发颤。

    “后来呢?”

    老头摸出他常吃的补药,倒出粒黑乎乎的药丸,放嘴里慢慢嚼着。

    “无尘以死相逼也终是无用。后来是她母亲说服了我,如果得不到族人的祝福,无尘会成为家族的污点,永远不被族人接受。我四海为家惯了,不在乎那点名声,但无尘不一样,我不能让她为我受苦。”

    “所以你就研制了那毒药?”

    “我当时既想断了情念,又不想就这么草草了结,药里留了三分残缺。”他深吸一口,吐出满嘴草药味。

    “老头子挺能对自己下狠手啊。后来呢?”

    药王斜了她一眼:“我还是会偷偷去看她,她把我忘得彻彻底底,嫁得也不错。她生下长子后身子就不好,好多年后才有了你母亲,生产的时候差点没挺过去。还好老头子我料事如神,送了续魂丹去才保住母女的命。无尘至此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四十来岁就走了。”

    竟然还有这段渊源,沈香细细想来觉得不可思议。

    “原来您老人家是母亲的救命恩人。”

    药王一激灵:“快别叫我老人家,老头子我受不起。”

    沈香抿嘴偷笑:“难怪母亲那么信任陈平。那你呢?你身上的毒怎样了?”

    “说起来有点儿惨。”他开启尘封的过往,多少牵动了内心的伤痛,“开头几年还能忍,后来就越来越撑不住。我当初也是倔,要不是那点儿自虐的心思,也不至于受那么多年苦。”

    “现在呢?”

    “早好咯。花了有……二十年的时间吧,终于还是忘了那股子情意,活得长也有活得长的好处啊。可是二十年呐,你可知怎么熬过来。”

    好一段伤心的往事。沈香轻轻抚摸手臂上的伤疤,那里色泽暗沉,隐隐作痛。二十年……自己或许等不了那么久吧。

    “只要狠下心断情绝念,毒性自会消退。”药王想着很久以前的事,想得有些出神,而后慎重地问,“丫头,如果有朝一日,你发现一直坚持的东西其实毫无价值,你会怎么做?”

    沈香两手拢在袖中一言不发,她不想想,也不敢想。

    大风吹乱了药王的鬓发和白须,风里的老人有种笑傲人间的狂放。

    “老头子我虽被叫一声药王,但有一种药我终其一生都制不出来,那就是后悔药。我们皆是凡人,路只能一步步走,如果坚持能让你活得心安,那就继续走下去吧。”

    药王背手站在夕阳下,身后洒下一片坚定与磊落。

    北疆的日子清贫,却是沈香此生最平静的时光,她不用担心谎言被识破,也不用忧心战事,除了医术她什么都不用想。

    潘贵闲来无事就去教吴山练拳,那小子不是练武的好材料,学得很吃力,但潘贵耐心好得出奇,半句抱怨都没有。

    昕兰每天都变着法子给他们做好吃的,各种甜的咸的汤啊羹啊,比药王书里的那些秀色可餐多了。

    老药王拍着鼓鼓的肚子,打着饱嗝躺在树下,看野猫追着自家的笨狗打闹,说不出的满足:“昕兰啊昕兰,我要有你这么个闺女就死而无憾了,真不知会便宜了哪家臭小子。”

    潘贵的表情立刻丰富起来:“臭小子不就在你眼前嘛。”他往沈香那里努努嘴。

    “什么?!”刚躺舒服的药王一下子跳起来,老眼一花又跌坐在地上,半天才道:“我老头子自诩一朵奇葩,天下无人能敌,一脚踏进棺材了才知道山外还有山。好好的姑娘,不是被养成个臭小子,就是被误了终身,哎……我老了。”

    这话一下子戳中沈香心里的隐痛。

    晚上,她找昕兰谈心:“昕兰,我们家的事不该拖累你,你也不小了,是该考虑终身大事了。”

    昕兰表情安详:“我不想嫁,就让我一直陪着你吧。”

    国公夫人不但为沈香留了后路,也安排好潘贵和昕兰的家人,可惜潘岳不愿苟活,拼死去救魏国公,至今生死未卜。昕兰的两个弟弟早已隐姓埋名,她再无牵挂,与其说她可怜沈香,倒不如说已经习惯了陪伴的日子,她无怨无悔。

    沈香知道昕兰是放不下自己,看来需得有人拿个主意才行。

    第二天,她乖巧地来到药王身边:“老爷子,您喝水。”

    药王老脸抽动了下:“得了吧,我还想再活几年。”

    沈香甜甜地笑:“要是昕兰陪在您身边,您还能再活好多年。”

    老药王捏着胡子,摇头晃脑地说:“唔,不错不错,那丫头是个贴心的。不对啊,你话里有话,又想什么鬼点子呢。”

    “我想着,您老前阵子说的话很对,昕兰终归是要嫁人的。要不您老人家作主,把昕兰说给陈平吧。陈将军成熟稳重,是个可靠的人,他鳏居多年,看着怪让人心疼的。您是他师父,就是他的父亲,到时候昕兰就是您半个闺女,多好呀。”

    老药王越听越觉得靠谱,嘴角不住地上扬:“你这丫头,有那么好的事儿早干嘛不说,早说我都抱上孙子了。”

    他们给陈平和昕兰举行了简单的仪式,两位新人拜天拜地,又给老药王磕头,最后夫妻对拜喜结良缘。

    沈香看着二人笑得腼腆,自己忍不住流下泪来,这是她在北疆第一次流泪,她终于不再有任何顾虑了。

    昕兰成亲后,老药王却开始茶饭不思,潘贵找他喝酒下棋他都无精打采,大家有点担心,唯独沈香什么都没说。

    终于有一日,天色如洗,秋色染枝头。这天与过去的每天一样寻常。

    沈香梳洗整齐来到药王房中,对着老人家直直跪了下去。

    “老爷子,请受沈香一拜,救命之恩,授业之恩,沈香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做牛做马都要还了您的恩情。”说完,沈香给药王重重磕了个响头。

    一向没心没肺的老药王红了眼眶,他就知道这丫头还是放不下仇恨,她终究是要走的。他端坐上方,凝视着这个比任何人都要坚强的姑娘,这一走怕是今生再无相见之日。想到此处,竟然嚎啕大哭起来,把另外几人都引了进来。

    “早知你这丫头是个养不熟的,我就不该救你。你就这样抛下我走了。”老头子一哭,昕兰也跟着哭,狗也跟着哀嚎,满屋子悲凉。

    可是,再怎么哭也无济于事,药王把泪一抹,说:“要磕头拜师,怎么连杯茶都没有?”

    众人跟着药王进书房,陈旧破败的房间扑面而来一股子药香和书香,房间正北挂着祖师爷的画像,沈香直直跪下,把茶水举到老药王面前,叫了声“师父”。

    药王喝了茶,从柜中取出一个包裹对她说:“这包东西你走后再打开吧。”药王竟然早就有准备,沈香把包裹紧紧抱在怀里。

    她离开前,对着药王紧闭的房门重重磕了三个头。她不让任何人跟着,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所有的事情她一人背负足矣。

    待她走出北疆后,才发现潘贵默默跟上了她。

    “我没有新婚妻子,也没有年迈的家人,让我跟着你吧。”

    沈香那颗悬着的心突然就踏实了。未知的一切,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