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相似性 >(四)
    母亲说等债务还清以后就叫瑞雪父亲回来,不去打工了,简单地装修装修房子再搬进去住。姨妈也很快就搬了新家,她便是那时起和阿婆一起去暂住。姨妈对瑞雪很好,但刚经历过重创的中年女子,一下子失去了几乎所有的精神寄托,常常无法控制自己的喜怒哀乐。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瑞雪说不上对姨妈是什么感觉。她很依赖姨妈,比如生病的时候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的母亲,最好是姨妈带她去看病。姨妈认识很多医生,无论是扁桃化脓发烧去输液,还是拔指甲这种麻药不起作用的手术,即便后来搬回自己家住,她只要生病了还是会嚷嚷着“我要找姨妈”。

    但姨妈起伏的情绪也常常让她不自觉地想躲开。阿润去读大学以后,姨妈似乎把所有的关注都转移到了她的身上,生活上是予取予求的溺爱,对等的是精神上渴求回馈的期待。她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偶尔放学迟了一小时的晚归就能引起姨妈的大喜大悲,若是考了好的成绩,姨妈在生气流泪和放声大笑之间的瞬间转换真挚又突然。

    到底是喜欢姨妈还是害怕姨妈呢?为了躲开姨妈,瑞雪常在晚饭后就早早地抱着阿婆的胳膊装睡,阿婆的蒲扇轻轻摇曳,她总是在思考这个问题的过程中就真的睡着了。

    瑞雪很少去母亲店里,无论是母亲还是阿婆、姨妈,家里的女人们有一句共识的话:“你别去添乱。”

    得知父亲要回来的消息也是某个装睡的晚上,阿婆一如往常地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你爸要回来帮你妈看店了,你搬回去就有人管喽。你想你妈管你还是你爸管你?”

    瑞雪一下子有些蒙住了,只能默不作声得继续装睡。

    阿婆笑着晃了晃她:“要收心读书喽。”

    “我爸。”过了很久,瑞雪才转过身望着闭目养神的阿婆。

    “你妈要打你,你以为你爸拦得住啊?他都听你妈的。”阿婆手中的蒲扇没有停下,吐出的话已有了几分睡意。

    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每天早八晚十地守着一家店,忙碌地伺候顾客试衣服、大声地砍价、用瑞雪作业本的背面记账、提防顾客里混入的惯偷……每隔三五天还要凌晨两点多起床,背着比自己还大的麻袋坐三小时的长途大巴去省城进货,再在天蒙蒙亮的时候硬扛着几十斤重的货坐大巴回来。冬天的高速公路穿梭在山间,雾气腾起来根本看不清路;夏天急风骤雨总是突如其来,货不能淋雨不能沾地;为数不多天公作美的时候,要时刻警惕进货的钱被那些成群结队专门蹲点的小混混抢了去,这样艰难的谋生难免使人脾气暴戾。

    母亲和姨妈都有着很好听的名字。

    母亲叫林书香,爱看书,是小女儿。

    姨妈叫林花香,爱养花,是大女儿。

    两人本都该人如其名是家中闺秀,但时代的尘埃谁都没能躲过,外公遭受了无妄之灾,家中的支柱轰然倒塌,姨妈和舅舅们只能早早外出谋生,母亲的整个童年都跟随阿婆挨饿受穷,勉强读到初中毕业,进入了工厂,认识了一个做采购的年轻男人,便是后来瑞雪的父亲王兵。

    听阿婆说,当初她是很反对瑞雪父母的婚事的,倒不是看不上父亲,而是担心两个人在一个工厂里,万一哪天工厂倒了,家里吃不起饭。吃不起饭啃红薯喝米汤都要省着点的日子,家里来亲戚两个人都得饿肚子的日子,母女俩都过够了。

    “工厂倒了就去摆地摊,还能饿死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年轻气盛的父母从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应验,瑞雪刚上小学那年,他们双双下岗,没有了经济来源。

    看书和种花,是林书香和林花香姐妹的生活里,为数不多的能称作“生活”的部分。

    “其他的日子都只能算讨生活。”林书香后来说。“但姐姐还是比我好的,热心、能干,工作好,退得早,儿子又省心,还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

    比起母亲,舅舅和姨妈们确实都还算逐渐过得不错,外出打拼多年后至少收入稳定,脱离了贫穷;小孩放在阿婆家长大,也没怎么操过心。阿婆虽然不识字,但开明又有远见,读书上学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大事。林书香和她大哥的儿子阿风只差了六岁,瑞雪却和阿风差了有十八岁,从长孙到最小的外孙女,阿婆硬是咬咬牙把所有的小孩都照顾到初中、高中。

    林书香十分引以为豪的一件事,就是自己没有像大面积下岗年代那些游手好闲的人一样混吃等死。她努力养家糊口,偶尔还能看点闲书,指导瑞雪写作文。瑞雪是全班唯一没有参加任何补习班的孩子,却总能语文考第一、作文比赛拿奖、写写小诗。

    瑞雪的班主任曹菲也是班里的语文老师,她和林书香年龄相仿,却和林书香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她的女儿在自己的班级里,显然也和瑞雪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一个班级六七十个学生,课外作文辅导班就足够她赚得盆满钵满,若还能行使一些考试出题阅卷人的便利,自然更是有不少“懂事”的家长上赶着去表达“感恩的心”。曹菲每天路过林书香的小店都会露出厌烦的表情,怎么会有如此不识相的家长,就这么喜欢搞特殊,既不送孩子来补课,开着服装店也从没想到该时不时给辛勤的老师送去诸如一条裙子一件衬衣之类的“感谢”。林书香自然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任这位曹老师在门口翻着白眼路过无数次,她也装没看见。

    “我哪有闲钱去伺候这些贪得无厌的祖宗!能把自家的开销维持下去就不错了,当年和王兵同车间的工友,现在只剩他一个了。”瑞雪常听母亲和别人说这话。“只剩他一个”的意思就是,死光了。下岗以后讨生活的人便是城市发展缝隙中的蝼蚁,砖瓦拆,砖瓦砌,一块扬土砸过去就没了,穷死的病死的,父亲的工友大多没有活过40岁。

    当然,母亲总归是把父亲有口饭吃、有家可依归功于自己的吃苦耐劳,毕竟父亲为人老实且不算个勤快人。爷爷退休的时候把体制内的衣钵给了本就有工作的二叔,那个年代家中仅有的铁饭碗让二叔变成了得到安置的人物,也浇灭了下岗的父母最后的希望。

    瑞雪的父母过够了一天算一天打零工的日子,在计划生育又重男轻女的年代,她既是那个让王兵作为长子得不到眷顾的万恶之源,又不得不被下岗夫妇作为寄予厚望的独苗。母亲对爷爷奶奶偏心的憎恶就像一颗古莲子,埋在生活的污泥中浸泡着,今日不发芽,明日不发芽,总有一天会开出一朵白莲花。瑞雪想着,也许自己就是那颗母亲时刻等待破土的种子,必须有出人头地的那天,“必须”的意思是容不得闪失,这朵花一定得盛开,林书香还在苦苦等着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