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都市小说 > 帝姬侍女 >第二十六节 夜雨
    暑热消退,渐觉秋意袭来。三更夜雨急降,叩响窗牖屋瓦。

    云束被这急来的雨声吵醒,不由地轻呼出一口气。少间,她听见一阵窸窣声,似是有人掀被子下床。一股药香离她愈近,最后悬停至她的鼻尖上,她身上的被子被拉到脖颈部位。

    她忽灵活地捉住那只仍拉着被子的手,睁开眼,朝那人一笑。

    陈均白诧异地看着她,道:“你还没睡?”

    云束道:“睡着了,又被外面的雨声吵醒了。”见云束笑着望自己,他有些羞涩地拿开手,说:“我也是听见雨声,想着现在天该变凉了些,便……”

    他未继续讲下去,即道:“你快睡吧。”,欲转身回房间右面的床上。

    因陈均白怕自己的病会影响云束,遂计划搬到侧屋养病,但云束坚决不同意。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屋内另置了一张床,与云束分床而眠。

    “均白,”云束喊住了他,“我睡不着了,你陪我说说话。”

    陈均白道:“现在太晚了,我们坐着说话可能会着凉。”

    云束指着身侧多出来的空间,道:“你上来,躺在被子里,这样就不会着凉了。”

    陈均匀犹豫地伫立在原地。

    云束催促道:“快点。”陈均白这才行止轻微地上了她的床,躺在接近床边的位置。

    她挪到他身侧,感觉自己旁边像是卧了一个冰块。云束将头紧挨在他的前臂处,道:“我们好久没有像这样,躺在一处说话了。”

    她未发觉陈均白眼睛中闪现过的伤色,继续言:“其实我的话不多,不管在宫里还是在其他地方。我还同你讲,我喜欢话少的人。可不知怎的,遇到你,我就有说不完的话。”

    她摇了摇头,面上显出浅浅的笑意,感叹道:“真的有说不完的话。那……你能不能听我说一辈子的话。”

    他滚下—滴热泪,想说话却发现失了声,好一会儿才恢复正常。他承允道:“好。”

    云束抬头欣喜道:“咦,你答应了?”

    “嗯。”他眉眼间尽是温柔,点首道:“我答应你,不管是国事、诗词或是逸事、闲语,只要你愿意说,我便会耐心聆听。”

    不管何时何地,不管他是生是死,只要束娘想说,他便心甘情愿地倾听。

    云束的脑袋又落回到他的前臂处,偎了半晌,才开口道:“均白,我问你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有问过你。”

    “嗯。”他应声。

    这个疑问憋在心中数年,只到今日才倾吞出来:“你我仅一面之缘。你为何向当今圣上提要娶我为妻呢?”

    陈均白怔了怔,为什么?他似乎也没想过。他那时只是跟着自己的心走,他的心告诉他那个女子很好,值得他倾心守护。他头一次顺遂自己的心意。

    他和束娘的第一次相见,是在他充当他表哥汪三公子的书童,却拿错他要献给明宗观阅的文章,因而陷入被汪三公子当众责骂的窘境时。束娘是跟在一个衣饰华丽的娘子后面出现的。

    那位娘子太过于美丽、神奕,汪三公子那帮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束娘便成了不起眼的那个。

    可是他还是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那个内敛又沉着的女孩,会轻柔地扶起他,会帮他拾掉落的字轴,会送他去医馆治伤,也会于谈笑风生中鼓励他。总之,她和他那些表兄弟姊妹都不一样,她在未深入认识自己之前,便尊重、支持自己。

    他始终坚定自己的预判,那个女孩是个很好的女子。他的脑中忽然出现一个大胆的想法,他想要接近她,甚至想要守护她。

    他辞了书童的职事,离开应天府书院,全心跟着师傅学武功。嘉和二十年,被师傅推荐给诸司正使于韬佑,经他举荐,得以入姜朗幕下任事。嘉和二十三年,随姜朗赴前线作战,大败北戎,被当今圣上封为平戎少将军。

    班师回朝,入宫中参加功宴时,他亲身走进这座四方的宫城,忍不住想到那年在应天书院逢及的那位姑娘,他现在已经距离她这么近了,不知道她如今正位于九幽城中的哪个地方又或许她早已离开这座宫城了。

    他在禁内甬道上行走,心下紧张与期许交织,会不会他能在去宴会的路上碰见那位姑娘,再不济与她面对面擦肩而过?

    他便怀揣这份复杂的情绪参加了宫宴。

    宴上,当今的圣上举杯赞誉他们所打的这一仗既挫伤北戎部落势力,又提高了大魏的威望,他承诺会重重赏赐他们。

    君臣对饮结束后,他问他们可有什么心愿要实现。

    他的心陡然颤动了一下,他的私念在其中不断膨胀。他却咬紧牙关,努力压制这一私念,因为他不知晓她是否还记得那次经历,记得他这个人。

    私念仍在不停膨胀,像田埂上的芜草,野火燎过,又迅速疯长起。

    他面色沉静. 内心却乱如麻。他晓得这一举动多半是徒劳,但他还想试一试。

    因为,他希望能再见她一面……只一面便好。

    他站出来,作礼道:“臣有一愿,望太子成全。”

    太子道:“但说无妨。”

    他默顿了片时,才道:“臣想见钟娘子身边的云束姑娘一面。”

    云束,这个名字,他一直搁在心尖处,不敢忘却。

    “云束,”太子诧然,道:“你认识她?”

    他道:“ 幸见得一面。”

    太子道:“行是行,但本宫应该用什么理由让你们见面呢?”

    他正声道:“臣倾慕云束姑娘。”

    记忆又如卷轴般徐徐卷合。云束摇了两下他的手臂,好奇道:“你说呀,为什么?”

    陈均白一本正经地道:“大概,我遇见过的那位姑娘,是我心目中最美好的姑娘。”

    云束轻拍被褥,眉眼生笑,道:“你少糊弄我了。你仅见过我一面,怎能判定我是最美好的姑娘?那我也会说,你是我见过最内敛的男子。”

    他笑道:“那竟成了我的优势,让你情愿嫁给我。”

    云束脸一红,佯怒道:“少作梦了。”说罢,转身背朝着他,不理睬他了。

    陈均白的眼神中交杂着温柔与悲悯,他对着云束的背影,道:“上天让我遇见了那么美好的女子,我想,将用一辈子的时间去守护她,与她柴米书画共对寻常。”

    陈均白坦率的话语仿佛从房间那头传来,却让她眼圈泛红。

    陈均白深叹了口气,似乎抽尽浑身的气力,口吻遗憾至极:“如今看来,当时的念头竟是奢望。我倒不能守护你一辈子了。”

    云束用被子掩口,红着眼饮泣。

    陈均白又道:“我不仅没有守护好你,还让你受了那么苦。我常年出征留你一人在宅中处理繁杂的内务;母亲不时的薄待与冷漠,令你处于焦灼和自我菲薄的边缘;我知你喜欢山水自然,却鲜少与你同游名山大川;就连你生育这样危急的关头,我都没能陪在你身边,让你独自经受漫长的生产过程。”他因激动自责而使嘴唇发白,面呈凄色,继而道:“生病这段时间,我常会想,或许当初……我的决定……就是错误的,如果你没有嫁给我,依然留在宫中,那么你……能够不被别人打扰,平静地生活下去,至少不会像现在,被一堆俗务缠身,日后还会背上‘寡妇’的名号。”

    他趋近哽咽,稍平复情绪,才迁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或许,这一切都是我的私念造成的。”

    云束流干了眼泪,转过身,只手拢住他的脖子,道:“不,我当时便想出宫,皇后把你想娶我的消息告诉我,我还吓了一大跳,我想你一个少将军怎么会求娶我一个小小的侍女。我去望江亭见你,等了很久你都没来,我以为你反悔了,发觉娶一个侍女的决定是多么荒唐。我认为这件事本该是这样的结果,可是我还是很难过。因为我觉得自己出宫无望了。在回皇后殿中的路上,你捡到我髻上掉落的烧蓝小花,在我即将要走之际,叫了一声‘云姐姐’,我便知道你是很久之前我在应天书院碰到的那个小郎君。你跟我说了你离开书院之后发生的事,包括你真的有认真的在学武功,投到哪位将军的幕下,又随他出征作战,被封为平戎少将军。当你叙述完这一切,你用羞赧的目光望着我,说自己求太子,期望能与我见一面。我的心受到触动,我在心里说,这个孩子定是个至性至诚的人,不然别人的一点好怎么会放在心上这么久。”

    她又偎陈均白更近一些,希望用自己的身体上的暖度去消释他体内的冰寒,道:“那时,我并没有完全喜欢上你,却为你真挚的言语所动。我想,只要能出宫,通过什么途径或许没有那么重要。所以,我答应你的要求,嫁与你为妻。在同你相处的过程中,我每日都为你所待我的一些细节而心动,以至后来,我才意识到,我已然把你放在心中了。我不知道我是因为哪件事情而彻底喜欢上你的,我只知道我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你时,这份情愫已经很深了。”

    她逐一细数道:“可能是因为你在新婚第二日帮我做早饭时那副专注的模样;可能是在得知我喝立生汤后,去和母亲理论;可能是上元灯节你为我买了一盏马骑灯;又可能是我们走散时,你握住我手的那一刻。肯定在你赴庆州支援之前,我能感受到我对你的感情逐渐发芽开花,直至保持最绚烂的风景。”她遂握住陈均日稍微变暖的手,凝视着他,道:“我从未后悔遇到你,更没有后悔答应与你出宫,和你一起生活。均白……”她的笑容如似潋潋水波层层送到他心头上,“我很庆幸能在我还算年轻的时候遇见你,让我漫长而又无趣的生活有了色彩,使我不再以局外人的眼光去看待身边的人和事。”

    听了云束的话,陈均白然粲然笑道:“束娘,我如今才感到,我对你的了解着实不多。总觉得,像你这样的女子,多数有着不寻常的过往,又或者将一个秘密隐藏在心底。”

    云束笑了很久,才调整好呼吸,得意道:“我是有一个秘密,等你好了,我便告诉你。”

    陈均白动作轻柔地替她掖好被角,道:“那我可要守护好这个秘密。”

    此时,屋内烛花渐瘦,屋外夜雨依旧,敲击在窗边的梧桐叶上,一声接着一声。冷雨从叶尖滑下,滴落到檐前的石阶上,直至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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