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修真小说 > 道高一尺 >第二十二章 追凶
    知翁与张文成的第一场棋局已经完了。

    知翁苦笑,他又输了半目。上天的造化真是不可思议,眼前的这个初习炼气士灵根微弱,绝没有修炼高深神通的希望,偏有这样和金丹媲美的心神计算之力。

    张文成也一笑,捡起积压在宫中的小山似的奏折,有相府递交的,有禁军上报的,有太守的密奏。他走笔如飞、文不加点地批写起来。他的字迹与魏王一般无二,批完一本,便盖上印玺。

    他不是王,但在行王之权!九尊雕像全没有异议。

    另一个声音在大殿响起,一尊雕像眉间的青铜蝉玉闪烁。但声音却不是发出雕像,而是张文成的背后。

    一个东西鬼魂般地浮现在寝宫中。

    还难说那东西是人,还是物,这是一具长满绿毛的青铜人形,脸都覆盖在青铜面具之后。

    张文成眼皮都不抬一下。西河会的九位金丹,随便一人伸出一根小指头都能掐死自己。害怕无济于事,只要自己的才能无可取代,他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铸错先生,你有什么要教训我的吗?”

    张文成淡淡问道。

    那具绿毛铜人,是铸错先生的本尊。知翁之外,又一个金丹本尊来到了大梁城。

    铸错先生恼怒道,

    “这些文书里,秦魏之间的易地在朝野议论纷纷,让我们十分头疼——要让知翁能安心来大梁主持大事,我们把大河以西的城寨暂时让给了秦国。不过半年之内,等我们摆脱了魏王的血誓,自然会撕毁和秦国的盟约,把秦军赶回秦土。为什么那些凡人就是不能领会呢?人间疆域的变动,那只是一个打盹的事情,只要有神通,随时可以取回来。张文成,你想一个让凡人闭口的主意。”

    张文成笑道,“装睡的人是叫不醒的,他们只需要一个退让的台阶。在公卿合议上,我会解释,秦魏之间的领土并没有变化。只是我们魏王怜悯秦国凋敝穷困,开放了边境,施舍给秦国的牧民放牧。”

    知翁颔首,“这就无懈可击了。铸错生,神通的刚强在人间是行不通的,就像神龙缩入了贝壳,须要阴柔的法子。”

    铸错先生冷冷一哼。

    这一番是知翁询问张文成,

    “这些文书里,还有文臣鼓吹罢去北海的战争。他们难道不知,灵脉是天下列国最根本的命脉——永不匮乏的粮食、驱动奇异机械的灵石、摧破千军的异兽都从灵脉而出。中土的大灵脉原来都是道门借给列王,千百年来列国人口孳生,列国的灵脉不但日渐短缺,还要仰仗道门的鼻息。只有去八荒寻找和开拓新的灵脉,才能让魏国自立长存。我们虽然要摆脱魏王的血誓,却不能废弃他的开边国策。北海的战争是绝不能中止的!张公子,不用神通,如何压下那些反战大臣的议论呢?”

    张文成思索道,

    “反对开边的,多是儒门不通实务的清谈家,可在民间影响极大;赞成开边的,货殖家是主流,虽然头脑明白,在民间却口碑不佳。不妨在朝堂之上组织一场公开辩论,邀请两方人士各陈开边的利弊,可想而知,儒门之人必定理屈词穷,在朝堂上他们也无从煽动民众。此后西河会也可以收货殖家之心。”

    知翁称善。这一番连铸错先生都没有话说了。

    张文成却没有放过铸错先生,他道,

    “铸错先生既然没有指摘我的地方了,我倒要指摘铸错先生一件事。”

    绿毛铜人不屑道,

    “可笑。区区凡人,也配向金丹指指点点?”

    张文成冷笑,

    “魏峥嵘还没有死吗?”

    铸错先生的绿毛颤动,但他没有还口。

    “我们本来该把精力花在如何接管魏国上,花在如何收买和置换魏国各地的封君、太守、将军。但因为先生的失手,魏峥嵘非但没有死,而且每一天势力都在增长,我们不得不姑息魏国的封君、太守、将军,默许他们自行其是。铸错先生,已经半个月过去了,魏峥嵘还没有死吗!”

    张文成的每个字都刺在铸错先生的心口,区区凡人的语言却赛过了扎伤金丹的神兵。

    铸错先生怒吼起来,人腾起在空中。

    “好。很好。现在我就去大梁的金吾军大营,把那里的军队全部杀光。杀到魏峥嵘出来,再把他挫骨扬灰,送给你看!”

    “胡闹!”

    知翁道。他的声音像大钟一样震荡,止住了铸错先生的妄动。

    知翁斥道,“魏国的军队也是我们要继承的宝贵财产。不值得为魏峥嵘毁了魏国的禁军。”

    知翁遗憾地望向罩住魏王的紫电帷幕,道,

    “张公子,从本心论,我甚至嫉妒魏峥嵘的道术资质,西河会的历史上都没有出现过这一等天才。如果他不是魏家的血脉,九老都会不分门户,将一切神通倾囊授他。上次他能脱身,不止是铸错先生的失算,是我们九老都低估了他的本领。可惜,魏峥嵘是魏王的血脉,我们和他之间无法共存,非死即活。但现在的魏峥嵘依然是一只雏凤,不是可以藐视金丹的怪物。西河会的年轻才俊齐心,依旧可以诛杀他。我们有了另外的安排,把杀死魏峥嵘作为门中才俊参加道门试炼前的一次宝贵历练。”

    知翁注视张文成,“张公子,现在是西河会召集六大炼气士英杰进入大梁的时候了。”

    他转向九雕像的又一座,那一座雕像的眉间是一枚乳白的鸽子蛋。

    知翁道,“丁公,让他们进来。”

    随着那尊雕像发出的鹤唳,五团光华如风一般穿入了寝宫之中,逐次化成了虚实之间的形象。

    他们的本体还在大梁城各处,神念却被引导入寝宫之中,幻出本人的形象。

    五人向知翁和铸错生顶礼跪拜。

    铸错生语带愠声,

    “澹台明灭不是先一步来大梁了吗,他来到的最早,为什么到的最迟!”

    五弟子面面相觑,各自疑惑。

    张文成也道,“今日我和澹台小弟还同游大梁,他这一耽误好生奇怪。”他望向了知翁。

    知翁默然,掐指计算,忽然面色黯淡,向铸错先生点了点头。

    铸错先生哇地大叫一声,“谁杀了他!是魏峥嵘吗?是魏峥嵘吗!”

    下面的五弟子战战兢兢,不敢望他一眼。

    丁公的雕像传来他慢条斯理的声音,“澹台明灭是常住炼气士,即便身死,魂魄依然游荡在世间,七日之内不会散化。倘若是今天出的意外,知翁还能设法挽回。”

    “知翁,请引魂钟一用!”

    铸错先生向知翁深深一揖。

    知翁缓缓从袖中取出一枚乌光小铜钟,念诵咒文,摇摆小钟,

    “魂魄离散,今兮归来。急急如律令!”

    不知何处,一股黑风向大梁宫城吹来。宫门紧闭,那黑风入之不得。凄厉的婴儿啼哭回荡在殿中人的心头,“宫禁有符阵,弟子魂魄入不得。”

    铸错先生像鬼魂似地飘出,望空一抓,将宫墙外的黑风攥在手心,降回寝宫。黑风渐熄,显出澹台明灭的形象。

    其他五位弟子生机盎然,独他一人躯壳尽毁,光华如风中之烛,已经成了鬼物。

    张文成面色如常,心中震怖。没想到,西河会的金丹一强至斯,竟可随意出入幽冥,拘魂索魄。

    澹台明灭的鬼魂向铸错先生五体投地,“师尊,为我报仇!”

    铸错先生道,“魏峥嵘暗杀了你?”

    “不是魏峥嵘,是……。”澹台明灭吞吞吐吐道。

    “耻辱!”

    铸错先生扇了澹台明灭鬼魂一个巴掌。

    这巴掌下去,澹台明灭的鬼魂像千滴水珠那样四散,顷刻,又聚拢在一起,只是更加的稀薄。五弟子心中皆是嗤笑。

    知翁止住了铸错先生,温声道,“能杀澹台明灭之人,纵然不是魏峥嵘,在炼气士中也是非同小可了。”

    澹台明灭接口道,“知翁说的不错,依弟子之见,那人的神通还在魏峥嵘之上……”

    不但张文成,连九座雕像都一时哑然。

    张文成道,“魏国的一切年轻炼气士我都了然于胸,不可能有胜过魏峥嵘之人。魏峥嵘是什么时候说动了驻守四边的圆满炼气士入大梁城?”

    知翁道,“我观澹台明灭魂气萧索,心胆俱裂,说不清话语。待我径直搜检他的魂魄,看当时的情景便是。”

    他一指澹台明灭的魂魄,魂魄打了个冷战,知翁的神念进入澹台明灭魂魄的心中,他与韩英姿身神的一战全涌入知翁的心头。

    知翁长叹一声,双目涌动光华。九雕像后的金丹都用各自天眼看知翁的瞳中景,他们也旁观了澹台明灭记忆中与韩英姿的一战。

    铸错先生怪叫,“便是这人!让我杀死魏峥嵘功败垂成!”

    澹台明灭骇无人色道,“难道,他连师尊都打败了?”

    铸错先生忙道,“这小贼哪有什么真实本领,不过依仗了一口不知何处来的神兵,不在我们西河会的算中。”

    “他是何方人物?”

    其余八尊雕像齐齐问道。韩英姿不知道,此时他已经成为了西河九老皆欲杀的目标。

    知翁摇首,“你们的道行还没有圆满,天眼还不能洞察澹台明灭的记忆。杀死澹台明灭的并非那人本尊,而是他的法宝替身,一具机关铜人。”

    只有知翁的天眼看穿了画皮之下的真相。

    他的手指点向张文成的眉心,“你认得他吗?”

    张文成的凡眼看不见知翁的瞳中异象,知翁径直把他从澹台明灭魂魄中搜来的情景传递到张文成的心头。

    张文成打了个激灵,然后他也全看到了。

    张文成不假思索道,“韩英姿,墨子会新晋墨者,初习炼气士,韩夫人之子。”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韩英姿本人的面目,但从墨子会埋伏的眼线,张文成早掌握了韩英姿的大概情形,自然,是表面上的情形。

    铸错先生问,“韩夫人是谁?”

    张文成心中鄙夷,真是一味在山中修炼的老怪物,居然连韩夫人这等人物都不知道。

    他道,“魏国曾经最好的工匠,天下无数名剑侠求她铸造过神兵利器。”

    铸错先生疑惑,“她不是金丹,怎么能铸造出坏我法宝的神兵?”

    张文成冷笑,“也不知道幸还是不幸,韩夫人死得很早,我们不能问她本人,她到底是不是金丹。”

    知翁的面色凝重起来,他向八雕像道,“那机关铜人不普通,也是一件法宝。”

    八老无语。

    人间的墨者无论有多么鬼斧神工的技艺,至多只能铸造出上品的法器,而无法祭炼出法宝。即便他们拥有来自道门洞天的材料和配方,也绝无可能——一件法宝需要融入金丹的分神,还需要远超出凡人生命的光阴打磨。一旦炼成,就有破军破城、移山倒海的大威力。

    九老的每一件法宝都超过了百年的祭炼时间。这个不满半百就离开人世的韩夫人怎么可能祭炼出一件法宝?!

    丁公的声音响起,“诸位,韩夫人已经死了,韩英姿害死了我们西河会的弟子,他本人又十分弱小,并没有德行拥有这件法宝。我以为,在除去魏峥嵘之外,可以分遣西河会的五位英杰从韩英姿手中取回那件机关铜人的法宝,还有那把匕首神兵。这也算是我们给西河会五英杰的附加题目。一旦取回韩英姿手上的法宝,也可以增强他们通过道门试炼的力量。”

    张文成支颐不语。他只在字面上读过韩英姿的情报,全没有当成一回事,看来是自己失算了。而这群西河会的金丹,对那法宝的觊觎几乎无法掩饰,似乎比他们对魏国的兴趣还要强烈,甚至还要从诛杀魏峥嵘的人手里抽调力量。他的心头略有一些失望。

    不过,张文成旋即恢复了常态。不正是这些金丹不明世事,他才成为西河会难以抛弃的左膀右臂吗?

    他向知翁道,“既然知道了韩英姿的底细。遣一两个得意可靠的弟子暗杀夺宝就是,不要耽误了正事。”

    五英杰弟子各个按奈不住,想要自告奋勇地抢下这桩宰肥羊的好差事,只是碍于各自的师尊没有表态,不好站出来。

    知翁点首,点了五人中一人的名字,“骆风。你去找到韩英姿,让韩英姿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夺走韩英姿的全部法宝。”

    铸错先生叫嚷,“骆风是五英杰之首,对付魏峥嵘的主力,怎么可以轻动!”

    丁公不言。骆风正是他的得意弟子,骆风得到韩夫人的法宝,自然就是丁公得到了韩夫人的法宝。

    知翁当然晓得,铸错先生不是为了诛杀魏峥嵘的事情着想,而是眼热丁公一派占了便宜。

    “骆风谨慎稳妥,道术也适合不知不觉除去对手。丁公守卫东宫,牢牢控制了王后和太子,没有丝毫纰漏。这也是西河会对他们师徒的犒赏。”

    知翁道。

    铸错先生无词。丁公没有纰漏,铸错先生却有杀魏峥嵘失手的过失。骆风谨慎,澹台明灭却糊涂地丧在韩英姿那个小崽子手上。

    其他六老都没有亲临大梁,无法给自己的弟子撑腰。

    骆风领命。

    知翁道,“既然没有异议,都散了吧。”

    铸错先生向知翁一揖,“澹台明灭的魂魄即将散去,还请知翁助他还阳。”

    知翁道,“澹台心性不佳,神通尚不宜修炼,更不要说参加道门试炼了。今生就算了。入轮回吧。”

    澹台明灭的魂魄摇摇欲坠。

    铸错先生道,“澹台才十五岁,请知翁给他一次机会。”

    知翁沉吟,“也罢。看在铸错先生多年栽培他的心力。”

    他摇动引魂钟,将澹台明灭的魂魄摄入钟中保存,然后向铸错先生道,“至于澹台夺舍的躯体,就劳你这个师尊费心了。”

    铸错先生谢过,仓惶出了寝宫。

    那五英杰的光华也四散而去。

    铸错先生的心中无明火仍是难平。他蹑在一团光华之后,拐入一条宫城中的深巷,那光华显出面目,是五英杰中的另一人,铸错先生的另一个弟子,东方一唱。

    “师尊有何吩咐?”东方一唱的神念叩拜。

    “韩贼杀你师弟,我做师尊的本当为他复仇。可我欠了知翁为你师弟保存魂魄的人情,无法亲自出手。你去找到韩贼,杀人夺宝。”

    东方一唱疑惑,“可知翁已经许了骆风。”

    铸错先生恼道,“到底谁是你师尊!不拿到韩贼的法宝,休来见我。得了韩贼的法宝,我将自己道术倾囊授你。”

    东方一唱叩头,领命而去。

    铸错先生暗思: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韩英姿那东西坏了我一件法宝,害了我一个弟子的躯壳,却引出了更厉害的法宝。天予弗取,必受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