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点小说 > 修真小说 > 道高一尺 >第二十一章 群鬼
    韩英姿离开了深巷。

    孟獠牙缓缓地摘下了她的眼镜——她的眼神不再是恬静的小鹿,代之以刀剑般的锋锐。然后,她的手抓向了虚空。

    随着她的手,这庭院的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纷纷从四周掉了下来。宅邸的风景全被她揭了下来,拢进了一轴画中,放在案上。

    一切良辰美景荡然无存,只余下断墙残垣,枯藤啼鸦。唯有她而坐的读书亭不变。

    韩英姿的画皮不过能描摹一人的面目,而她的画包罗万象。

    她的周身涟漪般漾出金色、明亮的光圈,而光圈尽头的阴翳却生出黑暗的影子幻成的无数小手,枝枝丫丫,像极了海葵的小足。每个小手的尖处都如一口刀子,伸展开去,罩定一座读书亭。

    她向枯藤上的一只黑鸦冷冷道,“你们要找的人终于开始参加道门试炼了。”

    那只乌鸦显出碧油油的瞳色,有人声从它的嘴里发出来,

    “韩夫人把他藏了二十年,直到今天,我们才能重新开始。青面,你这次功绩不小,是入门的魔了。”

    世界上有没有孟獠牙这一女孩子是一个谜,方才和韩英姿侃侃而谈的却只有孟青面一人。

    孟青面不屑道,“群魔把毁掉道门的希望寄托在这个人上,真是可笑。只消一盏茶功夫,我便能把韩英姿不留痕迹地在天地之间抹去。你们若是有眼力,应该奉戴我做新的魔王。”

    老鸦道,“然而,青面,你终究还是没有下手杀掉魔王的转世。韩英姿现在还活着,而且他会一直活下去。”

    孟青面冷冷道,“那只是因为,他实在不配我动手。”

    老鸦笑了,“青面你以为自己不愿动手,焉知不是中了魔王潜移默化的魅惑呢?”

    孟青面凝语。千经万典瞬时涌在她心头,她知道天之高,地之广,海之深,道术之玄妙。但她压根不相信韩英姿隐藏得住超越人间一切炼气士的禀赋。她与金丹媲美的天眼一览无余,韩英姿实在只是一个勉强合格的炼气士。

    “不可能。”她说。

    老鸦的声音变得温和,“的确,青面,你是旷古绝今的神通天才。但相比道门,你的资质再好,本领再大,也只是一只稍大点的蝼蚁,是撼不动道树的。只有魔王,能集起群魔同心,一齐撼动道门。”

    孟青面注视老鸦道,

    “魔者,上不畏天、中不畏祖宗、下不畏人,超越善恶、背弃戒律、反道而动,惟我独尊。群魔个个都是碧海掣鲸、赤手搏龙蛇的人物。如今却纷纷臣服于魔王,就像凡人臣服人间的君王,你们都已经堕落成了奴隶,还配称魔吗?”

    老鸦道,“因为唯我独尊,彼此都是地狱。群魔之间的混战没有止境,浪费了无法计量的光阴,胜过道门的希望却一日比一日渺茫。群魔要做出改变,魔君引导我们变化。青面,不要再和群魔竞争了,不要重踏过去群魔的覆辙,你要走上正确的道。”

    孟青面问道,“什么时候,我能见到魔君?”

    自她进入魔门以来,就听说了魔君的名字。魔君不遗余力地调解群魔之间没有休止的战争,引导群魔去寻找魔王,魔门不再是过去无数岁月中各自为战的散沙。她要见到那个神秘的魔君,这是她进入魔门的目的,也是她进入魔门的终点。

    “把魔王带入道门。那时候,你就能倾听魔君的声音,倾听道的另一面,晦暗、深邃、直指你真实的心灵。”

    老鸦命令。

    孟青面冷笑,

    “那我等着。哦,你要转告魔君另一件事情吗——西河会的手也伸向了韩英姿。你们的魔王在入道前,会先丧在群鬼的手里吗?”

    老鸦不以为意道,“不值得为这些群鬼打搅魔君。你的责任就是纠正意外,让这事情回到正轨。”

    老鸦啼了几声,附在鸦上的那个人物仿佛已经离去。这依旧是一只随处可见的乌鸦。

    孟青面望天,碧色无存,深沉的夜已经像铁那样来临,

    “韩英姿,我会阴魂不散地看着你。”

    魏国,王宫,深夜。

    魏王一身道士装束,不戴王冕而戴花环,眼皮搭下,像虾那样佝偻着背,又像石像一般纹丝不动,盘坐在寝宫的蒲团上。

    他实在太老了,人干瘪得像脱水的果核,脸面皮肤千沟万壑。活人的世界在离他远去,他的五感早已经逐次消失,六感意识稀薄,只有圆满金丹臻于大成的第七感神识仍在作用,维系着他和这个生者世界脆弱至极的联系。

    寝宫四面皆张开了紫色帷幕,千条璎珞似地垂下。仔细看,那并不是紫色的珠串和织物,而是紫色的神雷电光幻成的罩子,将他与寝宫之外觊觎的群鬼遮开。

    这是圆满金丹生命的回光返照,是生命大绽放之后归于死寂的过程。衰弱的老人走不出他自己的罩子,红尘之中也没有人能进入紫电罩子之内,即便是九老那样横行红尘的厉害金丹与紫电相触,结果也只有湮灭得渣滓不存。

    只有那一个同样和他的雷法相通的人能进来。在等待那一人来前,他还不能死。魏王在忍死。

    紫电罩子之外,围绕九尊无法分辨面目的冷漠雕像。每一尊雕像的眉间都嵌着一枚特别的玉,仿佛是它们的第三只眼睛。

    往常,它们的面目向着宫殿之外,四方天下,就像群星拱卫着北斗那样拱卫着魏王;如今九尊雕像的面目朝向弥留的魏王,反而像等候狮子尸体的鬣狗。

    在九尊雕像之外的重重宫殿,是成百上千的宫人。

    大梁城开始下雨了,宫殿的无数檐牙也水下如注,雨声鞭炮似地响动。一切宫人仿佛都被施了咒术似的,任由冰冷的雨浸润她们的身体,木然地凝在原地。

    一个年轻的青袍小官打着伞,穿过高耸入云的双阙,穿过钢铁宫门外神色凝重的持戟卫士,冒雨跑进了王宫。他对成百上千的魔怔宫人熟视无睹,脚步轻快如飞。他反而是这偌大的王宫里唯一有生气的人。

    然而,这更不是一件寻常的事情。在魏王病重之后,即便他的王后、太子、魏国的丞相、大将军,都无法进入宫中,而这个礼部的小小符玺郎,不过二十五岁的张文成,偏偏得到了如此特殊的恩宠——现在的魏国,只有他能见到魏王。

    张文成推开魏王寝宫的门户,在狐皮毯子上蹭了蹭靴子的泥土。他的眼睛瞟到寝宫口呆若木鸡的宫人,邪邪一笑,捏了把宫人美艳青春的脸蛋,又捏了把宫人蜜桃的胸脯,将伞挂在她手上。

    “可惜不能动,不好玩。”

    张文成洋洋地走入寝宫深处,魏王还是老样子,像一团螺蛳肉缩在壳里不出来,而且是一团风干的螺蛳肉。

    张文成站在紫电帷幕的十丈外负手叹息,

    “即便是天人,福报享尽,也要堕入轮回。魏王你雄才大略,还有无上神通,古往今来是没有过你这样的君主,但可曾想过,终究是为凡人做了嫁衣裳。”

    魏王不响。

    张文成也不在意,走回九雕像处,那里设了一张小案,摆了一副棋盘。张文成盘腿坐下,道,“知翁,我们下下棋吧。”

    九尊雕像,一尊雕像的眉间的蝉玉闪动,发出了凄楚的蝉鸣,回应了张文成。

    一团黑风离开了雕像,飘荡至张文成对坐的棋盘,黑风散去,显出一个温润如玉的中年美髯男子,只是他的眉间有一枚第三只眼睛似的蝉玉。

    知翁让张文成持黑先行。

    知翁不看棋盘,看张文成道,“张公子是纵横家这一代首屈一指的才俊了。你以为,没有魏王的魏国,会往哪里去呢?我们西河会掌得了魏国的舵吗?”

    知翁是西河会九老之首,他化成了黑风,穿透雕像,从魏国三千里外的西陲一步跨入大梁的王宫。

    “一百年前并没有魏国,魏王也是篡了益皇帝的江山。可到了今天,天下人谁不认他是雄主。那一百年后,西河会篡了他的江山又如何?”

    张文成不以为意。

    “我问的是道门的意思。魏王能够逆取顺守益皇帝的江山,是得到了道门的默许。他能行使驾驭我们的血誓,也是得到了道门的赐福。道门能默许西河会吗?”

    知翁双手抱在袖中,可棋盘上的白棋随着他的意念而动。

    “道门无为。”张文成冷笑。

    “道门如果真正无为,就不会显现在这个世界了。只是道门隐藏了他们的心意,谁能领会道门没有说出的心意,谁就能站稳。纵横家是天下最善于揣摩人心的,张公子能否帮我们猜猜?”

    知翁请教。

    张文成抽出袖中的玉骨折扇,轻轻扇动,

    “王不可能永远掌握一国。天人的福报终究走到尽头,神通无法通过血脉传承,没有神通,王法就是没有力量的废纸。列国的王政都会走到尽头,往后不再是君王的时代,是各种神通会的时代。在魏国,只有西河会有力量把魏国的各方势力统合起来。逆势而动,不是道门所为。”

    知翁淡淡一笑,向张文成一揖,“我们都是只懂神通之人,往后人间的事务还要赖张公子的指点。”

    其余八座雕像也回荡起毛骨悚然的桀桀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