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行牌送到莲雾手里。
小小的玉牌边角泛着圆润的光泽，上面刻了她的名字。
“大月氏莲雾。”
她一字一顿念出这个名字，脑中嗡地沉下去，掠过一丝记忆。
杏花树下一抹白色的身影，狭长的凤眸融化些许温柔，隔着漫天纷纷落下的花瓣望过来。
稍纵即逝，待她想再看清楚是何人，那画面戛然中止，若海市蜃楼消逝，这让她怀疑刚刚看见的画面只是幻觉。
推开门扉，最近鬼界的风刮得甚大，吹得人起鸡皮疙瘩，寒毛倒竖，锥心刺骨的冷。
莲雾抱着胳膊一边走一边搓，不经意抬眼隔壁房门开了，与沈落衡四目相对。
“你还在这……”
莲雾一问出口就后悔，他在不在这关她何事。
目光却不自觉地在他身上逗留。
沈落衡淡淡瞥她一眼。
她这具身体怕是在阳间没见过男人，莲雾羞赧转开头，脸上微微发烫。
呸！
鬼是不会脸红的。
于是莲雾便大胆跟他的视线对视，似穿透过他的衣裳看本质，目光直勾勾，果然，轮到沈落衡飘忽地移开目光。
唉！要是自己不是一只鬼，他也没有喜欢的人，说不定还可以争取一下。
脸长得好看，高冷傲娇点也无所谓，可以供起来欣赏，所谓秀色可餐，每日看上几眼就饱了。
莲雾轻咳一声，道：“今日我便去投胎了，之后寻人就靠你自己了。”
“嗯。”沈落衡哼出一个音节，蹙额不耐烦。
莲雾也不跟他废话，穿过月亮门，沿着走廊走了一段，回头发现沈落衡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你跟我作甚？”
“送你一程。”
莲雾一头黑线，他这表情跟送你上路差不多。
她索性翻了个白眼，进了前厅。
十殿已经在等着了，看好戏似的斜昵了沈落衡一眼，对莲雾道，“走吧。”
莲雾乖乖跟在他身后，却莫名没有前些日子那般盼望着投胎转世的欣喜，她这是怎么了？
沈落衡走在最后，步履有些沉重。
三人各怀鬼胎，一路沉默地走到孟婆司。
孟婆司依旧排着长队，队伍延伸到大街上。
十殿一来，鬼差们局促恭敬地行礼。
一看来了大佬，孟婆司的掌事官急忙出来迎接，将几人迎进一处僻静的阁间。
一会儿，孟婆掀开帘子，捧着一个雕刻锦鲤的碗，涂了凤仙花汁的尾指微微往上翘。
顾盼生辉，楚楚动人，莲雾看呆了，孟婆这么年轻貌美。
“姑娘，这是孟婆汤，奴家刚上任，第一次尝试呢。其他人还在喝上一任孟婆的汤哦。”
莲雾咽了口唾沫，看了桌上那碗黑糊糊的汤汁，还在冒烟，讪笑向众人道：“好像有点烫，晾一晾再喝。”
眼前一晃，一个缺了半边的糖人举到她面前。
“放在袋子里，有点压坏了，应该还能吃。”
沈落衡自知她最害怕喝苦药，从袋子里掏出这么个玩意儿。
“还是这位公子体贴，奴家刚学熬汤，味道可能不怎么美妙。”孟婆有些不好意思，脸颊飞上两朵红云。
十殿支着下颌，目不转睛看着她，孟婆犹豫道，“十殿，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十殿过奖。”
趁那二人说话的空隙，莲雾差不多把糖人啃完了，鼓起勇气喝了一口汤。
一时间，各种味道在口中炸开，先是酸，酸得牙齿都发软，再就是辣，直击魂灵，最后是齁咸，莲雾嗷呜一声从桌子上倒下去。
孟婆用帕子捂住眼睛不忍看。
沈落衡伸出手去扶莲雾，只见她从桌底抬起手示意不用，爬回桌上，面如菜色。
“不是我打击这位孟婆姐姐，这汤忒难喝......”
还没说完眼前就晃过一个糖人，沈落衡玉指捏着糖人的竹签，道：“还有一个。”
一幕场景闪过她的脑海。
“甜要有始有终。”莲雾接过，念出这句话。
沈落衡一愣，表情定格。
十殿拍了莲雾一下，道：“船快到了，喝完赶紧出发吧。”
莲雾对沈落衡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
喝了孟婆汤，便要去渡忘川河，众人来到码头。风吹过，忘川河的雾散开了些。河面有百来艘渡船，载着投胎的人驶向归墟之门。
撑船的人是个老翁，咿呀唱和不知名的曲子。
“渡过忘川，便得重生，前尘往事，一笔勾销。沧海桑田，再也不见......”
莲雾面对众人，犹豫道：“那......我走了。”
“来世幸福。”十殿眯眯眼道。
莲雾看向沈落衡，头上的鬼火照得她明艳，她目光有些急切，似乎在期待这个男人开口说留下来，她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静了片刻。
“去吧。”沈落衡哑声道，喉头发紧。
唯有放她离去，开始新的一生。
莲雾跨上船，挥手告别，道：“谢谢你们陪我到这里。”
船像一叶子越漂越远，直到看不见，沈落衡松开紧握的手，眼尾涌出酸涩。
十殿将手踹在袖子里，讥讽道：“看来还是本王赢了。落衡尊上可真伟大，情愿自己守着无尽的孤独。面子就这么重要，不肯放下神的自尊求她留下？若你真想带她回去，有很多种办法唤醒她的记忆，你为什么不试？”
为什么不试。
沈落衡也想知道答案，揽月水榭的水晶棺里放置他这一生唯一的执念，甚至想要逆天而行也要救她回去。都追到这儿来了，却犹豫了。
过去和未来，对她而言，哪个更重要。
他是过去的人，她有美好的未来，一个完整的家，有家人，有朋友，有爱她的夫君，安稳快乐过一辈子，有什么不好的。
沈落衡的睫毛在风中颤动，嘴唇泛起青白，不好的只是他而已。
他实在做不到那么自私，枉顾她的意愿，无数次想要脱口而出告诉她，求她跟他回去。
话到嘴边又咽下。
他有什么身份要求她回去。
轰！
巨大的爆炸声打断他的沉思。
从天上射下的火箭点着远处的船只，很快便窜起几丈高的火苗。
十殿道：“糟了，是神炽尊者的南明离火箭，神族的人千百年不曾踏足我鬼界，专门挑此刻生事。沈落衡，快去救莲雾那丫头！魂灵状态下掉到忘川会溺死！我去救其他人。”
作为一方鬼王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其他魂灵被烧成灰消散在这世间。他坚信沈落衡能找到她，一定可以平安无事。
沈落衡早已御行乘风在水面上急寻那抹身影，恐惧再一次揪住他的心。
该死的，连她死了都不放过。神族的人因何而来，不用想也知道。昆仑就这么容不下她，要把她的魂灵也烧干净。
他不准！
橘色的火焰熊熊燃烧，不少船只被烧得只剩空壳，噼里啪啦瓦解成碎片，漂浮在河面，有些鬼魂只能尖叫着跳下忘川，很快就不见踪迹。
火舌就快卷到莲雾的头发，她缩在船上一处狭窄的地方，快没有下脚的地方。浓烟和烧焦的木头味充斥在空气里，一阵阵热浪舔噬她的面门。
甲板对面的神尊举起弓箭对准了她，箭头闪着冷光，她往后退，退雾可退。
被射中会立刻消失吧。
回头余光看了一眼背后深不见底的忘川河，她头上的鬼火要是熄灭照样也凉凉。
脑袋昏沉地随时要倒下，自从喝了那碗孟婆汤，她的记忆越来越混乱，头痛得要裂开。她怀疑孟婆把药效弄反了，喝了不但忘不掉，还会想起生前的种种事。
莲雾甩了甩头保持一丝清醒，同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一点反击之力都没有，谁来救救她。
不想消失啊。
神炽尊者双目只有眼白，全然认不出昔日见过的莲雾，手指拉弓一放。
箭离弦破空，莲雾绝望闭上眼睛，完了。